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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二部 如匪浣衣 第八章

  夏天過了。綠蔭深處的蟬聲,已從悠長的「知了」「知了」變為清脆而短促的另一種蟬聲,和乾爽的秋氣相適應。許彥成家的老太太帶著小麗在北京過完暑假,祖孫倆已返回天津。彥成夫婦松了一口氣。正值涼爽的好秋天,他們夫婦擅自放假到香山去秋遊並野餐。回家來麗琳累得躺在床上睡熟了。

  照例這是彥成到姚家去聽音樂的時候。可是他很想念姚宓。雖然他們除了星期日每天能見面,卻沒有機會再像以前同在藏書室裡那樣親切自在。麗琳總在監視著,他不敢放鬆警惕,不敢隨便說話。姚宓又從不肯在上班的時候回家。她只是防人家說她家開音樂會嗎?這會兒乘麗琳睡熟,他想到辦公室去看看姚宓,他覺得有不知多少話要跟她說呢。

  辦公室裡只姚宓一人。彥成跑去張望一下,只見她獨在窗前站著。他悄悄進屋,姚宓已聞聲回過頭來。

  「阿宓!」彥成聽慣姚太太的「阿宓」,冒冒失失地也這麼叫了一聲。

  姚宓並不生氣,滿面歡笑地說:「許先生,你怎麼來了?」

  這就等於說:「你怎麼一個人來了?」她從心上掃開的只是個影子,這時襲來的卻是個真人。

  「我們今天去遊了香山。」他看見姚宓小孩兒似的羡慕,立即後悔了,忙說:「我現在到你家去,你一會兒也回去,好不好?破例一次。」

  姚宓只搖搖頭,不言語。然後她若有所思地說:

  「香山還是那樣吧?」說完自己笑了。「當然還是那樣——你們上了『鬼見愁』嗎?」

  彥成歎氣說:「沒有。我要上去,她走不動了,坐下了。」

  姚宓說:「我們也是那樣——我指五六年前——我要上去,他卻上不去了,心跳了。我呀,我能一口氣沖上一個山頭,面不紅、心不跳、氣不喘!『鬼見愁』!鬼才愁呢!」

  她一臉嫵媚的孩子氣,使彥成一下子減了十多歲年紀。

  他笑說:「你吹牛!」

  「真的!不信,你——」她忙咽住不說了。

  「咱們同去爬一次,怎麼樣?」

  姚宓沉靜的眼睛裡忽放異彩。她抬頭說:「真的嗎?」

  「當然真的。」

  「怎麼去呢?」姚宓低聲問。

  辦公室裡沒有別人,門外也沒人。可是他們說話都放低了聲音。

  「明天我算是到西郊去看朋友——借一本書。你騎車出去給你媽媽配藥——買西洋參。西直門外有個存車處……」

  「我知道。」

  「我在那兒等你。你存了車,咱們一同去等公共汽車。」

  他們計議停當,姚宓就催促說:「許先生快走吧,咱們明天見。」

  彥成知道她是防麗琳追蹤而來,可是不便說破麗琳在睡覺呢——也說不定她醒了會跑來。他也怕別人撞來,所以匆匆走了。

  姚宓策劃著明天帶些吃的,準備早上騎車出門的路上買些。她整個夏天穿著輕爽的舊衣,入秋才穿上制服。這回她很想換一件漂亮的舊衣裳,可是怕媽媽注意,決計照常打扮。她撒謊說:聽說某藥鋪新到了西洋參,想去看看,也許趕不及回家吃飯。以前她至多只對媽媽隱瞞些小事,這回卻撒了謊,心上很抱歉。可是她只擔心天氣驟變,減了遊興。

  姚宓很不必擔心,天氣依然高爽。她不敢出門太早,來不及買什麼吃的,只如約趕到西直門存車處,看見許彥成已經在那兒等待了。她下車含笑迎上去,可是她看見的卻是一張尷尬的臉。許彥成結結巴巴地說:

  「對對對不起,姚宓,我忘忘忘了另外還還有要要要緊的事,不能陪陪陪……」

  姚宓唰的一下,滿臉通紅,強笑說:「不相干,我也有別的事呢。」可是她臉上的肌肉不聽使喚,不肯笑,而眼裡的瑩瑩淚珠差點兒滾出來。她急忙扶著車轉過身去。

  彥成呆站著看她推著車出去,又轉身折回來。他忙閃在一旁。只見她還是存了車,一人走出城門,往公共汽車站的方向走。彥成悄悄跟在後面。她走到站牌下,避開一群等車的人,背著臉低頭等車,並沒看見彥成。彥成很想過去和她解釋幾句。可是說什麼呢?昨晚他預想著和姚宓一同遊山的快樂,如醉如癡,因而猛然覺醒:不好!他是愛上姚宓了;不僅僅是喜歡她、憐惜她、佩服她,他已經沉浸在迷戀之中。當初麗琳向他求婚的時候,問他是否愛她。彥成說他不知道,因為沒有經驗。這是真話。他們結婚幾年了,他也從沒有這個經驗。近來他感覺到新奇的滋味,一向沒有細細品嘗和分辨。這回他忽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假如他和姚宓同上「鬼見愁」,他拿不定自己會幹出什麼傻事來。姚宓還只是個稚嫩的女孩子,他該負責,及早抽身。他知道自己那番推卻實在不像話。可是怎麼解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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