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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八章 姚宓每天末了一個下班。她鍵上一個個窗戶,鎖上門,由大院東側的小門騎車回家。從大院的東頭到她家住的西小院並不遠。這幾天圖書室事忙,姚宓回家稍晚。初冬天氣,太陽下得早。沈媽已等得急了,因為她得吃完晚飯,封上火,才回自己家。 姚宓一回家就減掉了十歲年紀。她和姚太太對坐吃飯的時候,鬼頭鬼腦地笑著說:「媽媽,你料事如神,姜敏的媽真是個姨太太呀,而且是趕出門的姨太太。媽媽,你怎麼探出來的?」 姚太太說:「你怎麼知道的?」 「我也會做福爾摩斯呀!——姜敏的親媽嫁了一個『毛毛匠』——上海人叫『毛毛匠』,就是做皮大衣的洋裁縫。她不跟親媽,她跟著大太太過。家裡還有個二太太,也是太太。她父親前兩年剛死,都七十五歲了!媽媽,你信不信?」 姚太太說:「她告訴你的嗎?」 「哪裡!她說得自己像是大太太的親生女兒,其實是伺候大太太眼色的小丫頭。」 姚太太看著女兒的臉說:「華生!你這是從陳善保那兒探來的吧?」 「媽媽怎麼又知道了?」 可是姚太太好像有什麼心事,她說:「阿宓,咱們今天沒工夫玩福爾摩斯,我有要緊事告訴你呢?」 姚太太要等沈媽走了和女兒細談,不料沈媽還沒走,羅厚跑來了。 羅厚和姚宓在大學同班,和姚家還有點遠親。姚家敗落後,很多事都靠他幫忙,他父親繼母和弟妹等逃往臺灣,他從小在舅家長大,不肯跟去。舅舅舅媽沒有孩子,他等於是舅家的孩子了。舅舅是民主人士,頗有地位,住一宅很寬敞的房子。可是舅舅舅媽經常吵架,他又是兩口子爭奪的對象,所以寧願住在研究社的宿舍裡。他粗中有細,從不吹他的舅舅。同事們只知道他父母逃亡,親戚家寄居不便,並不知道他舅家的情況。羅厚沒事也不常到姚家去。這時他規規矩矩先叫聲伯母,問伯母好,接下就尷尬著臉對姚宓說: 「姚宓,陳善保——他——他……」 羅厚諢名「十點十分」,因為他兩道濃眉正像鐘素上十點十分的長短針,這時他那十點十分的長短針都失去了架式,那張頑童臉也不淘氣了。他鼓足勇氣說:「陳善保問我,他——他——伯母,您聽說過一個新辭兒嗎?……」 沈媽正要出門,站在門口不知和誰說了幾句話,就大喊:「小姐,小姐,快來!」 姚宓急忙趕到門口。 羅厚巴不得她一走,立刻說:「陳善保問我是不是跟姚宓『談』呢——『談』,您聽到過嗎?」 姚太太點頭。 羅厚接著說:「我告訴他我和姚宓認識多年了,從來沒『談』過。」 這確是真的。羅厚好管閒事愛打架,還未脫野男孩子的習性。他有鑒於舅家的夫妻相罵,而舅媽又嬌弱,一生氣就暈倒。他常詫怪說,一個人好好的結什麼婚!他假如結婚,就得娶一個結結實實能和他打架的女人。他和姚宓同學的時候很疏遠,覺得她只是個嬌小姐。姚宓退學當了圖書館員,回家較晚。一次他偶然撞見街上流氓攔姚宓的自行車。他從此成了義務保鏢,常遙遙護送,曾和流氓打過幾架。他後來對姚宓很崇拜,也很愛護,也很友好,可是彼此並沒有什麼柔情蜜意,他從沒有想到要和她「談」。 他接下說:「善保對我說,你不談,我就要談了。伯母,我可怎麼說呢?我怕姚宓回頭怪我讓他去找她談的,我得先來打個招呼。」 姚太太抬頭聽聽門口,寂無聲息。 羅厚也聽了聽說:「我看看去,什麼事。」 他回來說:「大門關上了(姚家的大門上安著德國式彈簧鎖),一個人都沒有。開門看看,也不見人。」他哭喪著臉說:「准是陳善保找她出去了。」 姚太太說:「不會,准有什麼急事。」 「也許陳善保自殺了。」 姚太太忍不住笑了。 「人家轉業軍人,好好的,自殺幹嘛?——他還是團支部的宣傳組長呢,是不是?」 羅厚說:「陳善保是頭等好人,長相也漂亮,可是姚宓……」 姚太太說:「好像薑敏對他很有意思。」 「可不!她盡找善保談思想,還造姚宓的謠……」羅厚說了忙咽住,深悔說了不該說的話。他瞧姚太太只笑笑,毫不介意,也就放了心,轉過話題,講圖書室這幾天特忙。他說:「那老河馬自己不會借書,還拍桌子發脾氣。幸虧那天我沒在……」 「你在,就和她決鬥嗎?」她接著問是怎麼回事。 「姚宓沒告訴伯母?糟糕,我又多嘴。伯母,可惜您沒見過那老河馬,怎麼長得跟河馬那麼像呀!她再嫁的丈夫像戲裡的小生,比她年輕,人家說他是『偷香老手』,也愛偷書。真怪,怎麼他會娶個老河馬!」 姚太太早聽說過這位「河馬」,她不問「河馬」發脾氣的事,只說:「羅厚,我想問問你,姚宓和薑敏和你,能不能算同等學力?」 「哪裡止同等呀!她比我們強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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