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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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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她說:「彥成,你的工作計劃擬好了嗎?借我看看好不好?」 彥成說,擬好了沒寫下來,可是計劃得各定各的,不能照抄,他建議和麗琳同到圖書室去找些資料,先看看書再說。 圖書室裡不少人出出進進,麗琳想他們大概都是為了擬定工作計劃而去查找資料的。他們跑到借書的櫃檯前,看見施妮娜也在那兒站著。江滔滔在卡片櫃前開著抽屜亂翻。施妮娜把手裡的卡片敲著櫃檯,大聲咕噥說: 「規則規則!究竟是圖書為研究服務,還是研究為圖書服務呀?」 郁好文不理。她剛拿了另一人填好的書卡,轉身到書架前去找書。姚宓坐在靠後一點的桌子打字編目。她過來接了許彥成歸還的一疊書,找出原書的卡片一一插在書後。 施妮娜發話道:「哎,我可等了好半天了!」 姚宓問:「書號填上了嗎?」 妮娜生氣說:「找不到書號,怎麼填?」 姚宓說:「沒有書號,就是沒有書。」 「怎麼會沒有呢!我自己來找,又不讓!」妮娜理直氣壯。 姚宓接過她沒填書號的卡片,念道:《紅與黑》,巴爾紮克著。」她對許彥成一閃眼相看了一下。彥成想笑。 姚宓說:「《紅與黑》有,不過作者不是巴爾紮克,行不行?」 妮娜使勁說:「就是要巴爾紮克!」 姚宓說:「巴爾紮克的《紅與黑》,沒有。」 妮娜說:「你怎麼知道沒有呢?這邊書架上沒有,那個書庫裡該有啊?」 「那個書庫」就指姚宓的藏書室。 姚宓說:「那是私人藏書室。」 「既然借公家的房子藏書,為什麼不向群眾開放呢?」 姚宓的眼睛亮了一亮,好像雷雨之夕,雷聲未響,電光先照透了烏雲。可是她只靜靜的說: 「那間房,還沒有捐獻給公家,因為藏著許多書呢。裡面有孤本,有善本,都沒有編目,有的還沒有登記。外文書都是原文的,沒有中文譯本,也都沒有登記,所以不能外借,也不開放。」 她在彥成的借書證上注銷了他歸還的書,坐下繼續編目。 彥成看施妮娜幹瞪著眼無話可答,就打圓場說:「妮娜同志,你要什麼書,我幫你找書號。」 妮娜氣呼呼地對遙望著她的江滔滔一揮手說:「走!」 她對彥成夫婦強笑說:「算了!不借了!」她等著江滔滔過來,並肩一同走出圖書室。 彥成夫婦借了書一起回家的時候,麗琳說:「她真厲害!」 彥成並沒有理會麗琳的「她」指誰,憤然說:「那草包!不知仗著誰的勢這麼欺人!管圖書的就該伺候她研究嗎?」 「我說那姚小姐夠厲害啊,兩眼一亮,滿面威光。」 彥成接口說:「那草包就像鼻涕蟲著了鹽一樣!真笑話!巴爾紮克的《紅與黑》!不知是哪一本文學史上的!跟著從前的丈夫到蘇聯去待了兩年,成了文學專家了!幸虧不和她在一組!誰跟她一起工作才倒黴!」 姚宓和彥成相看的一眼沒逃過麗琳的觀察,她說:「讓姚小姐抓住了她的錯幾吧?」 「留她面子,暗示著告訴她了,還逞兇!」 麗琳想不到彥成這麼熱忱地護著姚宓。她自己也只知道《紅與黑》的書名,卻記不起作者的名字。她除了功課,讀書不多,而她是一位教育碩士。 她換個角度說:「這位姚小姐真嚴肅,我沒看見她笑過。」 「她只是不像薑敏那樣亂笑。」 麗琳詫異說:「怎麼樣兒亂笑呀?」 「薑敏那樣就是亂笑。」彥成的回答很不科學。 麗琳問:「我呢?」 「你是社交的笑,全合標準。」 麗琳覺得不夠恭維。她索性問到底:「姚小姐呢?」 彥成漫不經心他說:「快活了笑,或者有可笑的就笑。」 「她對你笑嗎?」 彥成說:「對我笑幹嘛?——反正我看見她笑過。我看見她的牙齒像你的一樣。」 這句話可刺了麗琳的心。她有一口像真牙一樣的好假牙,她忘不了彥成初次發現她假牙的神情。 她覺得彥成是著迷了,不知是否應該及早點破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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