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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姚太太說:「你的話不算。我是要問,一般人說起來,她能和大學畢業生算同等學力嗎?當然,你不止大學生,你還是研究生呢。」

  羅厚說:「姚宓當了大學裡圖書館的職員,以後每次考試都比我考得好。」

  「她考了嗎?」

  羅厚解釋:「每次考試,她叫我把考題留給她自己考。我還把她的答卷給老師看過。老師說她該得第一名,可是,在圖書館工作就不能上課;不上課的不准考試,自修是算的,考得再好也不給學分。圖書館員的時間是賣死的!學分是學費買的!」

  他氣憤憤他說著,一抬眼看見姚太太籟籟地流淚,不及找手絹,用右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又抖抖索索地抬起不靈便的左手去抹掛在左腮的淚。

  羅厚覺得惶恐,忙找些閒話打岔。他說,聽說馬任之升官了;又說,傅今入黨了,他的夫人正在爭取。他又怕說錯什麼,看看手錶說:「伯母要休息了吧?我到外邊去等門。」他不敢撇姚太太一人在家。

  姚太太正詫異女兒到了哪裡去,姚宓卻回來了,問沈媽有沒有講她到了誰家去。

  原來沈媽在外邊為姚宓吹牛,說她會按摩,每晚給她媽媽按摩,有什麼不舒服,一經按摩就好了。那晚余楠到了寶桂家吃晚飯,他們的女兒晚飯後不知到哪裡去玩了。余太太忽然胃病發作,面如黃蠟,額上汗珠像黃豆般大。她家女傭急了,慌慌張張趕到姚家,門口碰到沈媽,就說:「我們家太太不好了,請你們小姐快來看看。」姚宓不知是請她當大夫,聽到告急,趕忙跟著那女傭趕到余家,準備去幫幫忙。宛英以為女傭請來了大夫,她神識很清楚,說沒什麼,只因為累了,胃病復發了。姚宓瞧她的情況並不嚴重,按著穴位給她按摩一番,果然好了。宛英才知道這位「大夫」是早已聞名的姚小姐,又是感激,又是抱歉,忙著叫女傭沏茶。要不是姚宓說她媽媽在家等待,宛英還要殷勤款待呢。

  姚宓笑著告訴媽媽:「我給揉揉肚子,放了——」她當著羅厚,忙改口說:「氣通了,就好了。」

  羅厚說:「姚宓,你出了這個名可不得了呀!」

  姚宓說:「我闢謠了——謝謝你,羅厚,虧得你陪著媽媽。沈媽真糊塗,也不對媽媽說一聲就自管自走了。」

  姚太太等羅厚辭走,告訴女兒:「今天午後王正來看我,對你的工作做了安排。據她講,領導上已經決定,叫你做研究工作,你和姜敏一夥大學畢業生是同等學歷。你原先的工資高,所以和羅厚的工資一樣,比姜敏的高。她說,你這樣有前途,在圖書室工作埋沒了你。」

  姚宓快活得跳起來說:「啊呀,媽媽!太好了!太好了!」她看看媽媽的臉,遲疑地問:「怎麼?不好嗎?」

  「我只怕人不如書好對付。他們會看不起你,欺負你,或者就嫉妒你,或者又欺負又嫉妒。不比圖書室裡,你和郁好文兩人容易合作。」

  姚宓說:「那我就不換工作,照舊管我的圖書。」

  姚太太說:「沒那麼簡單。你有資格做圖書室主任嗎?圖書室放定要添人的。將來派來了主任,就來了個婆婆,你這個兒媳婦不好當,因為你又有你的資格,假如你做副主任,那就更倒黴,你沒有權,卻叫你負責。」

  「反正我不做副主任,只做小職員。」

  姚太太搖頭說:「由不得你。小職員也不好當——我看傅今是個愛攬權的。他夾袋裡准有人。你也沒有別的路。做研究工作當然好,我只怕你太樂了,給你潑點兒冷水。——還有,咱們那一屋子書得及早處理。這個圖書室規模太小,規章制度定了也難行,將來保不定好書都給偷掉。」

  「索性捐贈給規模大的圖書館。」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得抽空把沒登記的書都登記下來。」

  姚宓服侍媽媽吃了藥,照常讀她的夜課。可是時候已經不早,她聽媽媽只顧翻騰,想到以後黑日白天都可以讀書,便草草敷衍了自定的功課,上床睡在媽媽腳頭,挨著媽媽的病腿,母女安穩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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