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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采葑采菲 第二章

  這封信由後門送進廚房,宛英正在廚下安排晚飯。她認得胡小姐的筆跡,而且信封上明寫著「南京胡寄」呢,胡小姐到南京去,該是為了她和餘楠出國的事吧?宛英當然關心。她把這封信和一卷報刊交給杏娣,叫她送進書房去。她自己照舊和張媽忙著做晚飯的菜。

  這餐晚飯余楠簡直食而不知其味。他神情失常,呆呆地、機械地進食,話也不說。熏魚做得太鹹些,他也沒挑剔。一晚上他只顧翻騰,又唉聲歎氣。餘楠向來睡得死,從沒理會到宛英睡得很輕,知道他每次輾轉不寐的原因。第二天他默默無言地吃完早飯就出門了。宛英從字紙簍裡找出那封撕碎又扭捏成一團的信——信封只撕作兩半,信紙撕成了十幾片。宛英耐心撫平團皺的碎片,一一拼上,仔細讀了兩遍。她又找出那一對田黃圖章,發現已換了簇新的錦盒。

  宛英不禁又記起老太太病中對她說的話:「阿楠是『花』的——不過他拳頭捏得緊,真要有啥呢,也不會」。西洋人把女人分作「母親型」和「娼妓型」。「花」就相當於女人的「娼妓型」。不過中國舊式女人對於男人的「花」,比西洋男人對女人的「娼妓墊」更為寬容。宛英覺得「知子莫若母」。顯然這回又是一場空,證實了老太太所謂「真要有啥呢,也不會」。宛英和餘楠是親上做親。余楠的母親和宛英的繼母是親姐妹。宛英和餘楠同歲,相差幾個月。一個是「楠哥」,一個是「英姐」。余老太太只有這個兒子。她看中宛英性情和婉,向妹妹要來做乾女兒,準備將來做兒媳婦。

  宛英小時候經常住在餘楠家,和余老太太一個床上睡,常似懂非懂他說自己是「好媽奶的童養媳婦」。她長大了不肯再這麼說,不過她從小就把自己看作餘家的人。她和余楠結婚後連生兩個兒子,人人稱她好福氣,她也自以為和楠哥是「天配就的好一對兒」。她初次發現楠哥對年輕女學生的傾倒,初次偷看他的情書,初次見到他對某些女客人的自吹自賣,談笑風生,輕飄飄的好像會給自己的談風刮走,全不像他對家人的慣態,曾氣得暗暗流淚。她的胃病就是那個時期得的。她漸漸明白自己無才無貌,配不過這位自命為「一表堂堂」的才子,料想自己早晚會像她婆婆一樣被丈夫遺棄。她聽說,他公公是給一個有錢的寡婦騙走的。她不知哪個有錢的女人會騙走餘楠,所以經常在偵察等待。假如餘楠和她離婚,想必不會像他父親照顧他母親那樣照顧妻子。

  余楠每月給老太太的零用錢還不如一個廚娘的工錢。宛英的月錢只有老太太的一半。宛英曾發愁給丈夫遺棄了怎麼辦。她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她可以出去做廚娘,既有工錢,還有油水,不稱意可以辭了東家換西家。如果她不愛當廚娘,還可以當細做的娘姨。她在餘家不是只相當於「沒工錢、白吃飯」的老媽子嗎!出去幫人還可以掃掃餘楠的面子。不過宛英知道這只是空想,她的娘家和她的子女決不會答應。

  餘楠「花」雖「花」,始終沒有遺棄她。老太太得病臥床,把日用帳簿並給宛英說:「這是流水帳,你拿去仔細看看,學學。」宛英仔細看了,懂了,也學了。老太太不過是代兒子給自己一份應給的管家費。宛英當然不能壞了老太太的規矩。余楠查帳時覺得宛英理家和他媽媽是同一個譜兒。老太太病危,自己覺得不好了,乘神識還清,背著人叫宛英找出她的私蓄說:「這是我的私房,你藏著,防防荒,千萬別給阿楠知道。」

  她又當著兒子的面,把房契和一個銀行存摺交給宛英,對兒子說:「你的留學費是從你爹爹給我的錢裡提出來的,宛英的首飾,也都貼在裡面了。這所房子是用你爹爹給我的錢買的。宛英服侍了我這許多年,我沒什麼給她,這所房子就留給她了。存摺上是你孝敬我的錢,化不完的,就存上;沒多少,也留給宛英了。」「留給宛英」是萬無一失的留在餘家,因為餘楠究竟是否會「有啥」,老太太也拿不穩。

  老太太去世後,宛英很乖覺地把老太太的銀行存摺交給餘楠說:「房契由我藏著就是了。錢,還是你管。」余楠不客氣地把錢收下說:「我替你經管。」其實宛英經常出門上街,對市面很熟,也有她信得過的女友,也有她自己的道路,不過她寧願及早把存摺交給餘楠,免得他將來沒完沒了地算計她那幾個錢。

  宛英料定餘楠這回是要和胡小結婚了。據他說,「老闆」報酬他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什麼職位。共產黨就要來了,他得乘早逃走。儘管他兒子說共產黨重視知識分子,叫爸爸別慌,他只說:「我才不上這個當!」不過他說宛英該留在國內照看兒女,他自己呢,非走不可。宛英只勸他帶著女兒同走,因為他偏寵女兒,女兒心上也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從不聽媽媽一句話。餘楠說,得等他出國以後再設法接女兒,反正家裡的生活,他會有安排。宛英明白,餘楠的安排都算計在留給宛英的那所房子上。不過,她也不愁,她手裡的私房逐漸增長,可以「防防荒。」兩個兒子對她比對爸爸媽媽;女兒如不能出國,早晚會出嫁。宛英厭透了廚娘生活,天天熏著油氣,熏得面紅體胖,看見油膩就反胃,但願余楠跟著胡小姐快快出洋吧,她只求粗茶淡飯,過個清靜日子。

  可是老太太的估計究竟不錯。胡小姐還是和別人結婚了。宛英的失望簡直比餘楠還勝幾分。這會影響餘楠的出國嗎?她瞧餘楠惶急沮喪的神情,覺得未可樂觀。他連日出門,是追尋胡小姐還是去辦他自己的事呢?

  黃金、美鈔、銀元日夜猛漲,有關時局的謠言就像春天花叢裡的蜜蟀那樣鬧哄哄的亂。宛英忍耐了幾天,乾脆問餘楠:「楠哥,你都準備好了嗎?要走,該走了,聽說共產黨已經過江了。」

  餘楠長歎一聲,正色說:「走,沒那麼容易!得先和你離了婚才行。你準備和我離婚嗎?」

  宛英便不回答。

  餘楠說:「我沒知道出洋是個騙局,騙我和你離婚的。」

  宛英說:「你別管我,你自己要緊呀!」

  餘楠說:「可是我能扔了你嗎?」

  宛英默然。她料想餘楠出國的事是沒指望的了,那個洋官的職位是「老闆」照顧胡小姐的。

  她不說廢話,只著急說:「可是你學校的事已經辭了。南美和香港的事也都扔了。」——余楠對宛英只說人家請他,他不願去;宛英雖然知道真情,也只順著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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