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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們夫妻分離了三個月,又團聚了。一九五九年文學所遷入城內舊海軍大院。這年五月,我家遷居東四頭條一號文研所宿舍。房子比以前更小,只一間寬大的辦公室,分隔為五小間。一家三口加一個阿姨居然都住下,還有一間做客廳,一間堆放箱籠什物。

  搬進了城,到「定稿組」工作方便了,逛市場、吃館子也方便了。鐘書是愛吃的。「三年饑荒」開始,政治運動隨著安靜下來。但我們有一件大心事,阿瑗快畢業了,她出身不好。她自己是「白專」,又加父母雙「白」,她只是個盡本分的學生,她將分配到哪裡去工作呀?她填的志願是「支邊」。如果是北方的「邊」,我還得為她做一件「皮大哈」呢。

  自從她進了大學,校內活動多,不像在中學時期每個週末回家。煉鋼之前,她所屬的美工組往往忙得沒工夫睡覺。一次她午後忽然回家,說:「老師讓我回家睡一覺,媽媽,我睡到四點半叫醒我。」於是倒頭就睡。到了四點半,我不忍叫醒她也不得不叫醒她,也不敢多問,怕耽擱時間。我那間豆腐乾般大的臥房裡有阿瑗的床。可是,她不常回家。我們覺得阿瑗自從上了大學,和家裡生疏了;畢業後工作如分配在遠地,我們的女兒就流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

  但是事情往往意想不到。學校分配阿瑗留校當助教。我們得知消息,說不盡的稱心滿意。因為那個年代,畢業生得服從分配。而分配的工作是終身的。我們的女兒可以永遠在父母身邊了。

  我家那時的阿姨不擅做菜。鐘書和我常帶了女兒出去吃館子,在城裡一處處吃。鐘書早年寫的《吃飯》一文中說:「吃講究的飯,事實上只是吃菜。」他沒說吃菜主要在點菜。上隨便什麼館子,他總能點到好菜。他能選擇。選擇是一項特殊的本領,一眼看到全部,又從中選出最好的,他和女兒在這方面都擅長:到書店能買到好書,學術會上能評選出好文章,到綢布莊能選出好衣料。我呢,就仿佛是一個昏君。我點的菜終歸是不中吃的。

  吃館子不僅僅吃飯吃菜,還有一項別人所想不到的娛樂。鐘書是近視眼,但耳朵特聰。阿瑗耳聰目明。在等待上菜的時候,我們在觀察其他桌上的吃客。我聽到的只是他們的一言半語,也不經心。鐘書和阿瑗都能聽到全文。我就能從他們連續的評論裡,邊聽邊看眼前的戲或故事。

  「那邊兩個人是夫妻,在吵架……」

  「跑來的這男人是夫妻吵架的題目——他不就是兩人都說了好多遍名字的人嗎?……看他們的臉……」

  「這一桌是請親戚」——誰是主人,誰是主客,誰和誰是什麼關係,誰又專愛說廢話,他們都頭頭是道。

  我們的菜一一上來,我們一面吃,一面看。吃完飯算帳的時候,有的「戲」已經下場,有的還演得正熱鬧,還有新上場的。

  我們吃館子是連著看戲的。我們三人在一起,總有無窮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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