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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買了初中二、三年級的課本,教她數學(主要是代數,也附帶幾何、三角)、化學、物理、英文文法等。鐘書每週末為她改中、英文作文。代數愈做愈繁,我想愈懶,我對阿瑗說:「媽媽跟不上了,你自己做下去,能嗎?」她很聽話,就無師自通。過一天我問她能自己學嗎,她說能。過幾天我不放心,叫她如有困難趁早說,否則我真會跟不上。她很有把握地說,她自己會。我就加買一套課本,讓她參考。

  瑗瑗於一九五一年秋考取貝滿女中(當時稱女十二中)高中一年級,代數得了滿分。她就進城住校。她在學校裡交了許多朋友,週末都到我們家來玩。我們夫婦只有一個寶貝女兒,女兒的朋友也成了我們的小友。後來阿瑗得了不治之症住進醫院,她的中學朋友從遠近各地相約同到醫院看望。我想不到十幾歲小姑娘間的友情,能保留得這麼久遠!她們至今還是我的朋友。

  阿瑗住校,家裡剩下我一人,只在週末家人團聚。這年冬,三反運動開始。有人提出楊先生怎不參加系裡的會。我說是怕不夠資格。此後我有會必到,認認真真地參加了三反或「脫褲子、割尾巴」或「洗澡」運動。

  鐘書在城裡也參加了運動,也洗了個澡。但毛選翻譯委員會只是個極小的單位。第一年原有一班人,一年後只留下鐘書和助手七八人。運動需人多勢眾,才有威力;寥寥幾人,不成氣候。清華大學的運動是聲勢浩大的。學生要錢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我就進城代他請了兩星期假,讓他回校好好學習一番現「洗澡」。

  鐘書就像阿瑗一樣乖,他回校和我一起參加各式的會,認真學習。他洗了一個中盆澡,我洗了一個小盆澡,都一次通過。接下是「忠誠老實運動」,我代他一併交待了一切該交待的問題。我很忠誠老實,不管成不成問題,能記起的趁早都一一交待清楚。於是,有一天鐘書、我和同校老師們排著隊,由一位党的代表,和我們一一握手說:「党信任你。」我們都洗乾淨了。

  經過一九五二年的「院系調整」,兩人都調任文學研究所外文組的研究員。文學研究所編制暫屬新北大,工作由中央宣傳部直接領導。文研所於一九五三年二月二十二日正式成立。

  一九五二年院系調整後限期搬家。這年的十月十六日,我家就從清華大學搬入新北大的中關園。搬家的時候,鐘書和阿瑗都在城裡。我一個人搬了一個家。東西都搬了,沒顧及我們的寶貝貓兒。鐘書和阿瑗週末陪我同回舊居,捉了貓兒,裝在一隻又大又深的布袋裡。我背著,他們兩個一路撫慰著貓兒。我只覺貓兒在袋裡瑟瑟地抖。到了新居,它還是逃跑了。我們都很傷心。

  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於一九五四年底告一段落。鐘書回所工作。

  鄭振鐸先生是文研所的正所長,兼古典文學組組長。鄭先生知道外文組已經人滿,鐘書擠不進了。他對我說:「默存回來,借調我們古典組,選注宋詩。」

  鐘書很委屈。他對於中國古典文學,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學裡學的是外國文學,教的是外國文學。他由清華大學調入文研所,也屬外文組。放棄外國文學研究而選注宋詩,他並不願意。不過他瞭解鄭先生的用意,也贊許他的明智。鐘書肯委屈,能忍耐,他就借調在古典文學組裡,從此沒能回外文組。

  「三反」是舊知識分子第一次受到的改造運動,對我們是「觸及靈魂的」。我們閉塞頑固,以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不能改造。可是我們驚愕地發現,「發動起來的群眾」,就像通了電的機器人,都隨著按鈕統一行動,都不是個人了。人都變了。就連「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也有不同程度的變:有的是變不透,有的要變又變不過來,也許還有一部分是偷偷兒不變。

  我有一個明顯的變,我從此不怕鬼了。不過我的變,一點不合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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