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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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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解放後,中國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國。不過我們夫婦始終是「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我們也一貫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 一九四九年夏,我們夫婦得到清華母校的聘請,於八月廿四日攜帶女兒,登上火車,廿六日到達清華,開始在新中國工作。 鐘書教什麼課我已忘記,主要是指導研究生。我是兼任教授,因為按清華舊規,夫妻不能在同校同當專任教授。兼任就是按鐘點計工資,工資很少。我自稱「散工」。後來清華廢了舊規,系主任請我當專任,我卻只願做「散工」。因為我未經改造,未能適應,借「散工」之名,可以逃會。婦女會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不是家庭婦女。教職員開學習會,我不參加,因為我沒有專職,只是「散工」。我曾應系裡的需要,增添一門到兩門課,其實已經夠專任的職責了,但是我為了逃避開會,堅持做「散工」,直到「三反運動」。 圓圓已有學名錢瑗。她在爺爺發現「讀書種子」之前,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女孩子。我們「造反」,不要她排行取名,只把她的小名化為學名。她離上海時,十二周歲,剛上完初中一年級。她跟父母上火車,一手抱個洋娃娃,一手提個小小的手提袋,裡面都是她自己裁剪縫製的洋娃娃衣服。洋娃娃肚子裡有幾兩黃金,她小心抱著,她看似小孩子,已很懂事。 到清華後,她打算在清華附中上學,可是學校一定要她從一年級讀起。我看到初中學生開會多,午後總開會。阿瑗好不容易剛養好病,午後的休息還很重要,我因此就讓她休學,功課由我自己教。阿瑗就幫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記學生分數之類。她常會發現些爸爸沒看到的細事。例如某某男女學生是朋友,因為兩人的課卷都用與眾不同的紫墨水。那兩人果然是一對朋友,後來結婚了。她很認真地做爸爸的助手。 鐘書到清華工作一年後,調任毛選翻譯委員會的工作,住在城裡,週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毛選翻譯委員會的領導是徐永煥同志,介紹鐘書做這份工作的是清華同學喬冠華同志。事定之日,晚飯後,有一位舊友特雇黃包車從城裡趕來祝賀。客去後,鐘書惶恐地對我說:「他以為我要做『南書房行走』了。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無功無過」,他自以為做到了。饒是如此,也沒有逃過背後紮來的一刀子。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中,檔案裡的材料上了大字報,他還不知自己何罪。有關這件莫須有的公案,我在《丙午丁未紀事》及《幹校六記》裡都提到了。我們愛玩福爾摩斯。兩人一起偵探,探出並證實誣陷者是某某人。鐘書與世無爭,還不免遭人忌恨,我很憂慮。鐘書安慰我說:「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隨心。」鐘書的話沒錯。這句話,為我增添了幾分智慧。 其實,「忌」他很沒有必要。鐘書在工作中總很馴良地聽從領導;同事間他能合作,不冒尖,不爭先,肯幫忙,也很有用。他在徐永煥同志領導下工作多年,從信賴的部下成為要好的朋友。他在何其芳、余冠英同志領導下選注唐詩,共事的年輕同志都健在呢,他們准會同意我的話。鐘書只求做好了本職工作,能偷工夫讀他的書。他工作效率高,能偷下很多時間,這是他最珍惜的。我覺得媒孽都倒是無意中幫了他的大忙,免得他榮任什麼體統差事,而讓他默默「耕耘自己的園地」。 鐘書住進城去,不囑咐我照管阿瑗,卻囑咐阿瑗好好照管媽媽,阿瑗很負責地答應了。 我們的老李媽年老多病,一次她生病回家了。那天下大雪。傍晚阿瑗對我說:「媽媽,該撮煤了。煤球裡的貓屎我都摳乾淨了。」她知道我決不會讓她撮煤。所以她背著我一人在雪地裡先把白雪覆蓋下的貓屎摳除乾淨,她知道媽媽怕摸貓屎。可是她的嫩指頭不該著冷,鐘書還是應該囑咐我照看阿瑗啊。 有一晚她有幾分低燒,我逼她早睡,她不敢違拗。可是她說:「媽媽,你還要到溫德家去聽音樂呢。」溫德先生常請學生聽音樂,他總為我留著最好的座位,挑選出我喜愛的唱片,阿瑗照例陪我同去。 我說:「我自己會去。」 她遲疑了一下說:「媽媽,你不害怕嗎?」她知道我害怕,卻不說破。 我擺出大人架子說:「不怕,我一個人會去。」她乖乖地上床躺下。可是她沒睡。 我一人出門,走到接連一片荒地的小橋附近,害怕得怎麼也不敢過去。我退回又向前,兩次、三次,前面可怕得過不去,我只好退回家。阿瑗還醒著。我只說「不去了」。她沒說什麼。她很乖。 說也可笑,阿瑗那麼個小不點兒,我有她陪著,就像鐘書陪著我一樣,走過小橋,一點也不覺得害怕。鐘書囑咐女兒照看媽媽,還是有他的道理。 阿瑗不上學,就脫離了同學。但是她並不孤單,一個人在清華園裡悠游自在,非常快樂。她在病床上寫的《我們仨》裡,有記述她這種生活的章節,這裡我不重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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