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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六)

  這次鐘書到藍田去,圓圓並未發呆。假期中他們倆雖然每晚一起玩,「貓鼠共跳踉」,圓圓好像已經忘了渡船上漸去漸遠漸漸消失的爸爸。鐘書雖然一路上想念女兒,女兒好像還不懂得想念。

  她已經會自己爬樓梯上四樓了。四樓上的三姨和我們很親,我們經常上樓看望她。表姐的女兒每天上四樓讀書。她比圓圓大兩歲,讀上下兩冊《看圖識字》。三姨屋裡有一隻小桌子,兩隻小椅子。兩個孩子在桌子兩對面坐著,一個讀,一個旁聽。那座樓梯很寬,也平坦。圓圓一會兒上樓到三姨婆家去旁聽小表姐讀書,一會兒下樓和外公做伴。

  我看圓圓這麼羡慕《看圖識字》,就也為她買了兩冊。那天我晚飯前回家,大姐三姐和兩個妹妹都在笑,叫我「快來看圓圓頭念書」。她們把我為圓圓買的新書給圓圓念。圓圓立即把書倒過來,從頭念到底,一字不錯。她們最初以為圓圓是聽熟了背的。後來大妹妹忽然明白了,圓圓每天坐在她小表姐對面旁聽,她認的全是顛倒的字。那時圓圓整兩歲半。我爸爸不贊成太小的孩子識字,她識了顛倒的字,慢慢地自會忘記。可是大姐姐認為應當糾正,特地買了一匣方塊字教她。

  12我抱著圓圓出門,她要求下地走。我把她放下地,她對我說:「娘,五號裡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這個我知道。但是圓圓怎會知道呢?我問她怎麼知道的。她還小,才三歲,不會解釋,只會使勁點頭說:「是的。是的。」幾十年後,我舊事重提,問她怎麼知道五號裡的少奶奶就是「精赤人人」。她說:「我看見她攙著個女兒在弄堂口往裡走。」

  圓圓觀察細微,她歸納的結論往往是意想不到的正確。「精赤人人」確有個女兒,但是我從未見過她帶著女兒。鐘書喜歡「格物致知」。從前我們一同「探險」的時候,他常發揮「格物致知」的本領而有所發現。圓圓搬個小凳子坐在怪客面前細細端詳,大概也在「格物致知」,認出這女人就是曾在弄堂口帶個女兒的人。我爸爸常說,圓圓頭一雙眼睛,什麼都看見。但是她在錢家,乖乖地坐在我膝上,一聲不響,好像什麼都不懂似的。

  一九四〇年秋杪,我弟弟在維也納醫科大學學成回國,圓圓又多了一個寵愛她的舅舅。弟弟住在我爸爸屋裡。

  鐘書暑假前來信說,他暑假將回上海。我公公原先說,一年後和鐘書同回上海,可是他一年後並不想回上海。鐘書是和徐燕謀先生結伴同行的。但路途不通,走到半路又折回藍田。

  我知道弟弟即將回家,鐘書不能再在來德坊度假,就在辣斐德路弄堂裡租得一間房。圓圓將隨媽媽搬出外公家。外公和挨在身邊的圓圓說:「搬出去,沒有外公疼了。」圓圓聽了大哭。她站在外公座旁,落下大滴大滴熱淚,把外公麻紗褲的膝蓋全浸透在熱淚裡。當時我不在場,據大姐姐說,不易落淚的爸爸,給圓圓頭哭得也落淚了。鐘書回家不成,我們搬出去住了一個月,就退了房子,重返來德坊。我們母女在我爸爸身邊又過了一年。我已記不清「精赤人人」到來德坊,是在我們搬出之前,還是搬回以後。大概是搬回之後。

  圓圓識了許多字,我常為她買帶插圖的小兒書。她讀得很快,小書不經讀,我特為她選挑長的故事。一次我買了一套三冊《苦兒流浪記》。圓圓才看了開頭,就傷心痛哭。我說這是故事,到結尾苦兒便不流浪了。我怎麼說也沒用。她看到那三本書就痛哭,一大滴熱淚掉在凳上足有五分錢的鎳幣那麼大。

  她晚上盼媽媽跟她玩,看到我還要改大疊課卷(因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師),就含著一滴小眼淚,伸出個嫩拳頭,作勢打課卷。這已經夠我心疼的。《苦兒流浪記》害她這麼傷心痛哭,我覺得自己簡直在虐待她了。我只好把書藏過,為她另買新書。

  我平常看書,看到可笑處並不笑,看到可悲處也不哭。鐘書看到書上可笑處,就癡笑個不了,可是我沒見到他看書流淚。圓圓看書痛哭,該是像爸爸,不過她還是個軟心腸的小孩子呢。多年後,她已是大學教授,卻來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原作者是誰,譯者是誰,苦兒的浪浪如何結束等等,她大概一直關懷著這個苦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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