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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鐘書剛離開上海,我就接到清華大學的電報,問鐘書為什麼不回復梅校長的電報。可是我們並未收到過梅校長的電報呀。鐘書這時正在路上,我只好把清華的電報轉寄藍田師院,也立即回復了一個電報給清華,說明並未收到梅電(我的回電現還存在清華的檔案中)。他在路上走了三十四天之後,才收到我寄的信和轉的電報。他對梅校長深深感激,不僅發一個電報,還來第二個電報問他何以不復。他自己無限抱愧,清華破格任用他,他卻有始無終,任職不滿一年就離開了。他實在是萬不得已。偏偏他早走了一天,偏偏電報晚到一天。造化弄人,使他十分懊惱。

  兩年以後,陳福田遲遲不發聘書,我們不免又想起那個遺失的電報。電報會遺失嗎?好像從來沒有這等事。我們對這個遺失的電報深有興趣。如果電報不是遺失,那麼,第二個電報就大有文章。可惜那時候《吳宓日記》尚未出版。不過我們的料想也不錯。陳福田拖延到十月前後親來聘請時,鐘書一口就辭謝了。陳未有一語挽留。

  我曾問鐘書:「你得罪過葉先生嗎?」他細細思索,斬絕地說:「我沒有。」他對幾位恩師的崇拜,把我都感染了。

  可是鐘書「辭職別就」——到藍田去做系主任,確實得罪了葉先生。葉先生到上海遇見袁同禮,葉先生說:「錢鐘書這麼個驕傲的人,肯在你手下做事啊?」有美國友人胡志德向葉先生問及錢鐘書,葉先生說:「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後來又說:「他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學生。」葉先生顯然對錢鐘書有氣。但他生錢鐘書的氣,完全在情理之中。鐘書放棄清華而跳槽到師院去當系主任,會使葉先生誤以為鐘書驕傲,不屑在他手下工作。

  我根據清華大學存檔的書信,寫過一篇《錢鐘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這裡寫的實情更加親切,也更能說明鐘書信上的「難言之隱」。

  鐘書離上海赴藍田時,我對他說,你這次生日,大約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裡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鐘書半路上做詩《耒陽曉發是余三十初度》,他把生日記錯了,我原先的估計也錯了。他的生日,無論按陽曆或陰曆,都在到達藍田之後。「耒陽曉發」不知是哪一天,反正不是生日。

  鐘書一路上「萬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達師院。他不過是聽從嚴命。其實,「嚴命」的骨子裡是「慈命」。爹爹是非常慈愛的父親。他是傳統家長,照例總擺出一副嚴父的架式訓斥兒子。這回他已和兒子闊別三年,鐘書雖曾由昆明趕回上海親送爹爹上船,只匆匆見得幾面。他該是想和兒子親近一番,要把他留在身邊。「侍奉」云云只是說說而已,因為他的學生兼助手吳忠匡一直侍奉著他。吳忠匡平時睡在老師後房,侍奉得很周到。爹爹不是沒人侍奉。

  爹爹最寵的不是鐘書。而是最小的兒子。無錫鄉諺「天下爺娘護小兒」。鐘書是長子;對長子,往往責望多於寵愛。鐘書自小和嗣父最親。嗣父他稱伯伯。伯伯好比是他的慈母而爹爹是他的嚴父。鐘書虛歲十一,伯伯就去世了。我婆婆一輩子謹慎,從不任情,長子既已嗣出,她決不敢攔出來當慈母。奶媽(「癡姆媽」)只把「大阿官」帶了一年多就帶鐘書的二弟和三弟,她雖然最疼大阿官,她究竟只是一個「癡姆媽」。作嗣母的,對孩子只能疼,不能管,而孩子也不會和她親。鐘書自小缺少一位慈母,這對於他的性情和習慣都深有影響。

  鐘書到了藍田,經常親自為爹爹燉雞,他在國外學會了這一手。有同事在我公公前誇他兒子孝順。我公公說:「這是口體之養,不是養志。」那位先生說:「我倒寧願口體之養。」可是爹爹總責怪兒子不能「養志」。鐘書寫信把這話告訴我,想必是心上委屈。

  爹爹是頭等大好人,但是他對人情世故遠不如小叔叔精明練達。他對眼皮下的事都完全隔膜。例如他好吹詡「兒子都不抽香煙」。不抽煙的只鐘書一個,鐘書的兩個弟弟都抽。他們見了父親就把手裡的煙捲往衣袋裡藏,衣服都燒出窟窿來。爹爹全不知曉。

  他關心國是,卻又天真得不識時務。他為國民黨人辦的刊物寫文章,談《孫子兵法》,指出蔣介石不懂兵法而毛澤東懂得孫子兵法,所以蔣介石敵不過毛澤東。他寫好了文章,命吳忠匡掛號付郵。

  吳忠匡覺得「老夫子」的文章會闖禍,急忙找「小夫子」商量。鐘書不敢諍諫,諍諫只會激起反作用。他和吳忠匡就把文章裡臧否人物的都刪掉,僅留下兵法部分。文章照登了。爹爹發現文章刪節得所餘無幾,不大高興,可是他以為是編輯刪的,也就沒什麼說的。

  鐘書和我不在一處生活的時候,給我寫信很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的日記,所以,他那邊的事我大致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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