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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五)

  我們出國乘英國郵船二等艙,伙食非常好。回國乘三等艙,伙食差多了。圓圓剛斷奶兩個月,船上二十多天,幾乎頓頓吃土豆泥。上船時圓圓算得一個肥碩的娃娃,下船時卻成了個瘦弱的孩子。我深恨自己當時疏忽,沒為她置備些奶制品,輔佐營養。我好不容易喂得她胖胖壯壯,到上海她不胖不壯了。

  鐘書已有約回清華教書,我已把他的書本筆記和衣物單獨分開。船到香港,他就上岸直赴昆明西南聯大(清華當時屬西南聯大)。他隻身遠去,我很不放心。圓圓眼看著爸爸坐上小渡船離開大船,漸去漸遠,就此不回來了,她直發呆。她還不會說話,我也無法和她解釋。船到上海,我由鐘書的弟弟和另一親戚接到錢家。我們到辣斐德路錢家,已是黃昏時分。我見到了公公(我稱爹爹)、婆婆(我稱唔娘)、叔父(我稱小叔叔)、嬸母(我稱四嬸嬸),以及妯娌、小叔子、小姑子等。

  圓圓在船上已和乘客混熟了,這時突然面對一屋子生人,而親人又只剩了媽媽一個,她的表現很不文明。她並不撲在媽媽身上躲藏,只對走近她的人斬絕地說「nonnon!」(我從未教過她法語),然後像小狗般低吼「rrrrrr……」卷的是小舌頭(我也從不知道她會卷小舌頭)。這大概是從「對門太太」處學來的,或是她自己的臨時應付。她一歲零三個多月了,不會叫人,不會說話,走路只會扶著牆橫行,走得還很快。這都證明我這個書呆子媽媽沒有管教。

  大家把她的低吼稱作「打花舌頭」,覺得新奇,叫她再「打個花舌頭」,她倒也懂,就再打個花舌頭。不過,她原意是示威,不是賣藝,幾天以後就不肯再表演,從此她也不會「打花舌頭」了。錢家的長輩指出,她的洋皮鞋太硬,穿了像猩猩穿木屐;給她換上軟鞋,果然很快就能走路了。

  她從小聽到的語言,父母講的是無錫話,客人講國語,「對門太太」講法語,輪船上更是嘈雜,她不知該怎麼說話。但是沒過多久,她聽了清一色的無錫話,很快也學會了說無錫話。

  我在錢家過了一夜就帶著圓圓到我爸爸處去,見了爸爸和姐妹等。圓圓大約感覺到都是極親的人,她沒有「吼」,也沒喊「nonnon」。當時,錢家和我爸爸家都逃難避居上海孤島,居處都很逼仄。我和圓圓有時擠居錢家,有時擠居爸爸家。

  鐘書到昆明西南聯大報到後,曾回上海省視父母,並送爹爹上船(由吳忠匡陪同前往藍田師院),順便取幾件需要的衣物。他沒有勾留幾天就匆匆回昆明去。

  我有個姨表姐,家住上海霞飛路來德坊,她丈夫在內地工作。她得知我爸爸租的房子不合適,就把她住的三樓讓給我爸爸住,自己和婆婆妯娌同住二樓。她的媽媽(我的三姨媽)住在她家四樓。

  我爸爸搬家後,就接我和圓圓過去同住。我這才有了一個安身之處。我跟著爸爸住在霞飛路來德坊,和錢家住的辣斐德路很近。我常常帶著圓圓,到錢家去「做媳婦」(我爸爸的話)。

  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因蘇州已淪陷,振華的許多學生都逃難避居上海,她抓我幫她在孤島籌建分校。同時,我由朋友介紹,為廣東富商家一位小姐做家庭教師,教高中一年級的全部功課(包括中英文數理等——我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畢業)。我常常一早出門,飯後又出門,要到吃晚飯前才回家。

  爸爸的家,由大姐姐當家。小妹妹楊必在工部局女中上高中,早出晚歸。家有女傭做飯、洗衣、收拾,另有個帶孩子的小阿姨帶圓圓。小阿姨沒找到之前,我爸爸自稱「奶公」,相當於奶媽。圓圓已成為爸爸家的中心人物。我三姐姐、七妹妹經常帶著孩子到爸爸家聚會,大家都把圓圓稱作「圓圓頭」(愛稱)。

  圓圓得人憐,因為她乖,說得通道理,還管得住自己。她回到上海的冬天(一九三八年)出過疹子。一九三九年春天又得了痢疾,病後腸胃薄弱,一不小心就吃壞肚子。只要我告訴她什麼東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著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邊玩,大家都習以為常了。一次,我的闊學生送來大簍的白沙枇杷。吃白沙枇杷,入口消融,水又多,聽著看著都會覺得好吃。圓圓從沒吃過。可是我不敢讓她吃,只安排她一人在旁邊玩。忽見她過來扯扯我的衣角,眼邊掛著一滴小眼淚。吃的人都覺得慚愧了。誰能見了她那滴小眼淚不心疼她呢。

  這年(一九三九年)暑假,鐘書由西南聯大回上海。辣斐德路錢家還擠得滿滿的。我爸爸叫我大姐姐和小妹妹睡在他的屋裡,騰出房間讓鐘書在來德坊過暑假。他住在爸爸這邊很開心。

  我表姊的妯娌愛和婆婆吵架,每天下午就言來語去。我大姐姐聽到吵架,就命令我們把臥房的門關上,怕表姐面上不好看。可是鐘書耳朵特靈,門開一縫,就能聽到全部對話。婆媳都口角玲瓏,應對敏捷。鐘書聽到精彩處,忙到爸爸屋裡去學給他們聽。大家聽了非常欣賞,大姐姐竟解除了她的禁令。

  鐘書雖然住在來德坊,他每晨第一事就是到辣斐德路去。當時,籌建中的振華分校將近開學。我的母校校長硬派我當校長,說是校董會的決定。她怕我不聽話,已請孟憲承先生到教育局立案。我只能勉為其難,像爸爸形容的那樣「狗耕田」。開學前很忙,我不能陪鐘書到錢家去。

  有一天,鐘書回來滿面愁容,說是爹爹來信,叫他到藍田去,當英文系主任,同時可以侍奉父親。我認為清華這份工作不易得。他工作未滿一年,憑什麼也不該換工作。鐘書並不願意丟棄清華的工作。但是他媽媽、他叔父、他的弟弟妹妹等全都主張他去。他也覺得應當去。我卻覺得怎麼也不應當去,他該向家人講講不當去的道理。

  我和鐘書在出國的輪船上曾吵過一架。原因只為一個法文「bon」的讀音。我說他的口音帶鄉音。他不服,說了許多傷感情的話。我也盡力傷他。然後我請同船一位能說英語的法國夫人公斷。她說我對、他錯。我雖然贏了,卻覺得無趣,很不開心。鐘書輸了,當然也不開心。常言:「小夫妻船頭上相罵,船杪上講和。」我們覺得吵架很無聊,爭來爭去,改變不了讀音的定規。我們講定,以後不妨各持異議,不必求同。但此後幾年來,我們並沒有各持異議。遇事兩人一商量,就決定了,也不是全依他,也不是全依我。我們沒有爭吵的必要。可是這回我卻覺得應該爭執。

  我等鐘書到了錢家去,就一一告訴爸爸,指望聽爸爸怎麼說。可是我爸爸聽了臉上漠無表情,一言不發。我是個乖女兒。爸爸的沉默啟我深思。我想,一個人的出處去就,是一輩子的大事,當由自己抉擇,我只能陳說我的道理,不該干預;尤其不該強他反抗父母。我記起我們夫婦早先制定的約,決計保留自己的見解,不勉強他。

  我抽空陪鐘書回到辣斐德路去。一到那邊,我好像一頭撞入天羅地網,也好像孫猴兒站在如來佛手掌之上。他們一致沉默;而一致沉默的壓力,使鐘書沒有開口的餘地。我當然什麼也沒說,只是照例去「做媳婦」而已。可是我也看到了難堪的臉色,嘗到難堪的沉默。我對鐘書只有同情的份兒了。我接受爸爸無語的教導,沒給鐘書增加苦惱。

  鐘書每天早上到辣斐德路去「辦公」——就是按照爹爹信上的安排辦事,有時還到老遠的地方找人。我曾陪過他一兩次。鐘書在九月中旬給清華外語系主任葉公超先生寫了信,葉先生未有回答。十月初旬,他就和藍田師院的新同事結伴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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