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我們仨 | 上頁 下頁 |
九 |
|
我談到親戚朋友,注意鐘書是否關切。但鐘書漠無表情。以前,每當阿圓到船上看望,他總強打精神。自從阿圓住院,他乾脆都放鬆了。他很倦怠,話也懶說,只聽我講,張開眼又閉上。我雖然天天見到他,只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阿圓呢?是我的夢找到了她,還是她只在我的夢裡?我不知道。她脫了手套向我揮手,讓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為我織的手套與我相親了。 快過了半年,我聽見她和我女婿通電話,她很高興地說:醫院特地為她趕制了一個護腰,是量著身體做的;她試過了,很服帖;醫生說,等明天做完CT,讓她換睡軟床,她穿上護腰,可以在床上打滾。 但是阿圓很瘦弱,屋裡的大冰箱裡塞滿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東西。她正在脫落大把大把的頭髮。西石槽那邊,我只聽說她要一隻帽子。我都沒敢告訴鐘書。他剛發過一次燒,正漸漸退燒,很倦怠。我靜靜地陪著他,能不說的話,都不說了。我的種種憂慮,自個兒擔著,不叫他分擔了。 第二晚我又到醫院。阿圓戴著個帽子,還睡在硬床上,張著眼睛,不知在想什麼。劉阿姨接了電話,說是學校裡打來的讓她聽。阿圓接了話筒說:「是的,嗯……我好著。今天護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說還不行呢。老偉過來了。硬床已經拆了,都換上軟床了。可是照完CT,他們又把軟床換去,搭上硬床。」她強打歡笑說:「穿了護腰一點兒不舒服,我寧願不穿護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滾。」 大夫來問她是否再做一個療程。阿圓很堅強地說:「做了見好,再做。我受得了。頭髮掉了會再長出來。」 我聽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馬的談話。 男的問:「她知道自己什麼病嗎?」 女的說:「她自己說,她得的是一種很特殊的結核病,潛伏了幾十年又再發,就很厲害,得用重藥。她很堅強。真堅強。只是她一直在惦著她的爹媽,說到媽媽就流眼淚。」 我覺得我的心上給捅了一下,綻出一個血泡,像一隻飽含著熱淚的眼睛。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握著鍾書的手,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 我想到她夢中醒來,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醫院病房裡,連夢裡的媽媽都沒有了。而我的夢是十足無能的,只像個影子。我依偎著她,撫摸著她,她一點不覺得。 我知道夢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夢。我連夜做噩夢。阿圓漸漸不進飲食。她頭頂上吊著一袋紫紅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麼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麼管子,輸送到她身上。劉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著杯裡的水,一勺一勺潤她的嘴。我心上連連地綻出一隻又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沒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著杯子裡的清水,潤她的嘴。她直閉著眼睛睡。 我不敢做夢了。可是我不敢不做夢。我疲勞得都走不動了。我坐在鐘書床前,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他的床邊。我一再對自己說:「夢是反的,夢是反的。」阿圓住院已超過一年,我太擔心了。 我抬頭忽見阿圓從斜坡上走來,很輕健。她穩步走過跳板,走入船艙。她溫軟親熱地叫了一聲「娘」,然後挨著我坐下,叫一聲「爸爸」。 鐘書睜開眼,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看著她,然後對我說:「叫阿圓回去。」 阿圓笑眯眯地說:「我已經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鐘書仍對我說:「叫阿圓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摟著阿圓,一面笑說:「我叫她回三裡河去看家。」我心想夢是反的,阿圓回來了,可以陪我來來往往看望爸爸了。 鐘書說:「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們熱鬧熱鬧。」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裡去。」 阿圓清澈的眼睛裡,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陽已照進船頭,我站起身,阿圓也站起身。我說:「該走了,明天見!」 阿圓說:「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過跳板,我隨後也走上斜坡。我仿佛從夢魘中醒來。阿圓病好了!阿圓回來了! 她拉我走上驛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裡去。娘……娘……」 她鮮花般的笑容還在我眼前,她溫軟親熱的一聲聲「娘」還在我耳邊,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沒有了。就在這一瞬間,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邊的柳樹,四下裡觀看,一面低聲說:「圓圓,阿圓,你走好,帶著爸爸媽媽的祝福回去。」我心上蓋滿了一隻一隻飽含熱淚的眼睛,這時一齊流下淚來。 我的手撐在樹上,我的頭枕在手上,胸中的熱淚直往上湧,直湧到喉頭。我使勁咽住,但是我使的勁兒太大,滿腔熱淚把胸口掙裂了。只聽得劈嗒一聲,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迎面的寒風,直往我胸口的窟窿裡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東西揉成一團往胸口裡塞;幸虧血很多,把滓雜汙物都洗乾淨了。我一手抓緊裂口,另一手壓在上面護著,覺得噁心頭暈,生怕倒在驛道上,踉踉蹌蹌,奔回客棧,跨進門,店家正要上閂。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