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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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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古驛道上相失 這天很冷。我飯後又特地上樓去,戴上阿圓為我織的巴掌手套。下樓忽見阿圓靠櫃檯站著。她叫的一聲「娘」,比往常更溫軟親熱。她前兩天剛來過,不知為什麼又來了。她說:「娘,我請長假了,醫生說我舊病復發。」她動動自己的右手食指——她小時候得過指骨節結核,休養了將近一年。「這回在腰椎,我得住院。」她一點點挨近我,靠在我身上說:「我想去看爸爸,可是我腰痛得不能彎,不能走動,只可以站著。現在老偉(我的女婿)送我住院去。醫院在西山腳下,那裡空氣特好。醫生說,休養半年到一年,就會完全好,我特地來告訴一聲,叫爸爸放心。老偉在後門口等著我呢,他也想見見媽媽。」她又提醒我說:「媽媽,你不要走出後門。我們的車就在外面等著。」店家為我們拉開後門。我扶著她慢慢地走。門外我女婿和我說了幾句話,他叫我放心。我站在後門口看他護著圓圓的腰,上了一輛等在路邊的汽車。圓圓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掉手套,伸出一隻小小的白手,只顧揮手。我目送她的車去遠了,退回客棧,後門隨即關上。我惘惘然一個人從前門走上驛道。 驛道上鋪滿落葉,看不清路面,得小心著走。我想,是否該告訴鐘書,還是瞞著他。瞞是瞞不住的,我得告訴,圓圓特地來叫我告訴爸爸的。 鐘書已經在等我,也許有點生氣,故意閉上眼睛不理我。我照常盤腿坐在他床前,慢慢地說:「剛才是阿圓來叫我給爸爸傳幾句話。」他立即張大了眼睛。我就把阿圓的話,委婉地向他傳達,強調醫生說的休養半年到一年就能完全養好。我說:從前是沒藥可治的,現在有藥了,休息半年到一年,就完全好了。阿圓叫爸爸放心。 鐘書聽了好久不說話。然後,他很出我意外地說:「壞事變好事,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等好了,也可以卸下擔子。」 這話也給我很大的安慰。因為阿圓胖乎乎的,臉上紅撲撲的,誰也不會讓她休息;現在有了病,她自己也不能再鞭策自己。趁早休息,該是好事。 我們靜靜地回憶舊事:阿圓小時候一次兩次的病,過去的勞累,過去的憂慮,過去的希望……我握著鐘書的手,他也握握我的手,好像是叫我別愁。 回客棧的路上,我心事重重。阿圓住到了醫院去,我到哪裡去找她呢?我得找到她。我得做一個很勞累的夢。我沒吃幾口飯就上床睡了。我變成了一個很沉重的夢。 我的夢跑到客棧的後門外,那只小小的白手好像還在招我。恍恍忽忽,總能看見她那只小小的白手在我眼前。西山是黑地裡也望得見的。我一路找去。清華園、圓明園,那一帶我都熟悉,我念著阿圓阿圓,那只小小的白手直在我前面揮著。我終於找到了她的醫院,在蒼松翠柏間。 進院門,燈光下看見一座牌坊,原來我走進了一座墓院。不好,我夢魘了。可是一拐彎我看見一所小小的平房,阿圓的小白手在招我。我透過門,透過窗,進了阿圓的病房。只見她平躺在一隻鋪著白單子的床上,蓋著很厚的被子,沒有枕頭。床看來很硬。屋裡有兩張床。另一隻空床略小,不像病床,大約是陪住的人睡的。有大夫和護士在她旁邊忙著,我的女婿已經走了。屋裡有兩瓶花,還有一束沒有解開的花,大夫和護士輕聲交談,然後一同走出病房,走進一間辦公室。我想跟進去,聽聽他們怎麼說,可是我走不進。我回到阿圓的病房裡,阿圓閉著眼乖乖地睡呢。我偎著她,我拍著她,她都不知覺。 我不嫌勞累,又趕到西石槽,聽到我女婿和他媽媽在談話,說幸虧帶了那床厚被,他說要為阿圓床頭安個電話,還要了一隻冰箱。生活護理今晚托清潔工兼顧,已經約定了一個姓劉的大媽。我又回到阿圓那裡,她已經睡熟,我勞累得不想動了,停在她床頭邊消失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我真的能變成一個夢,隨著阿圓招我的手,找到了醫院裡的阿圓嗎?有這種事嗎?我想阿圓只是我夢裡的人。她負痛小步挨向媽媽,靠在媽媽身上,我能感受到她腰間的痛;我也能感覺到她捨不得離開媽媽去住醫院,捨不得撇下我一人在古驛道上來來往往。但是我只抱著她的腰,緩步走到後門,把她交給了女婿。她上車彎腰坐下,一定都很痛很痛,可是她還是搖下汽車窗上的玻璃,脫下手套,伸出一個手向媽媽揮揮,她是依戀不舍。我的阿圓,我唯一的女兒,永遠叫我牽心掛肚的,睡裡夢裡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創造了一個夢境,看見了阿圓。該是我做夢吧?我實在拿不定我的夢是虛是實。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醫院。 我照常到了鐘書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著他的手,手心是燙的。摸摸他的腦門子,也是熱烘烘的。鐘書是在發燒,阿圓也是在發燒,我確實知道的就這一點。 我以前每天總把阿圓在家的情況告訴他。這回我就把夢中所見的阿圓病房,形容給他聽,還說女婿準備為她床頭接電話,為她要一隻冰箱等等。鐘書從來沒問過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他只在古驛道的一隻船裡,驛道以外,那邊家裡的事,我當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裡,他卻已離開了家。我和他講的,都是那邊家裡的事。他很關心地聽著。 他嘴裡不說,心上和哦一樣惦著阿圓。我每天和他談夢裡所見的阿圓。他儘管發燒,精神很萎弱,但總關切地聽。 我每晚做夢,每晚都在阿圓的病房裡。電話已經安上了,就在床邊。她房裡的花越來越多。睡在小床上的事劉阿姨,管阿圓叫錢教授,阿圓不准她稱教授,她就稱錢老師。劉阿姨和錢老師相處得很好。醫生護士對錢瑗都很好。她們稱她錢瑗。 醫院的規格不高,不能和鐘書動手術的醫院相比。但是小醫院裡,管理不嚴,比較亂,也可說很自由。我因為每到阿圓的醫院總在晚間,我的女婿已不在那裡,我變成的夢,不怕勞累,總來回來回跑,看了這邊的圓圓,又到那邊去聽女婿的談話。阿圓的情況我知道得還周全。我儘管拿不穩自己是否真的能變成一個夢,是否看到真的阿圓,也許我自己只在夢中,看到的只是我夢中的阿圓。但是我切記著驛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鐘書提出任何問題,我只可以向他講講他記掛的事,我就把我夢裡所看到的,一一講給鐘書聽。 我告訴他,阿圓房裡有一隻大冰箱,因為沒有小的了。鄰居要借用冰箱,阿圓都讓人借用,由此結識了幾個朋友。她隔壁住著一個「大款」,是某飯店的經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間,還配備了微波爐和電爐;他的夫人叫小馬,天天帶來新鮮菜蔬,並為丈夫做晚飯。小馬大約是山西人,圓圓常和她講山西四清時期的事,兩人很相投。小馬常借用阿圓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餃子送阿圓吃。醫院管飯的師傅待阿圓極好,一次特地為她做了一尾鮮魚,親自托著送進病房。阿圓吃了半條,剩半條讓劉阿姨幫她吃完。阿圓的婆婆叫兒子送來她拿手的「媽咪雞」,阿圓請小馬吃,但他們夫婦只欣賞餃子。小馬包的餃子很大,阿圓只能吃兩隻。醫院裡能專為她燉雞湯,每天都給阿圓燉西洋參湯。我女婿為她買了一隻很小的電爐,能熱一杯牛奶…… 我談到各種吃的東西,注意鐘書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無興趣。 我又告訴他,阿圓住院後還曾為學校審定過什麼教學計劃。阿圓天天看半本偵探小說,家裡所有的偵探小說都搜羅了送進醫院,連她朋友的偵探小說也送到醫院去了。但阿圓不知是否精力減退,又改讀菜譜了。我怕她是精力減退了,但是我沒有說。也許只是我在擔心。我覺得她臉色漸變蒼白。 我又告訴鐘書,阿圓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裡都是獻花。學校的同事、學生不斷去看望。親戚朋友都去,許多中學的老同學都去看她。我認為她太勞神了,應該少見客人。但是我聽西石槽那邊說,圓圓覺得人家遠道來訪不易,她不肯讓他們白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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