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我們仨 | 上頁 下頁


  樓上,我的客房連著個盥洗室,很乾淨。我的手提包已經在客房裡了。我走得很累,上床就睡著。

  我睡著就變成了一個夢,很輕靈。我想到高處去看看河邊的船。轉念間,我已在客棧外邊路燈的電杆頂上。驛道那邊的河看不見,停在河邊的船當然也看不見,船上並沒有燈火。客棧南邊卻是好看,閃亮著紅燈、綠燈、黃燈、藍燈各色燈光,是萬家燈火的不夜城,是北京。三裡河在哪兒呢?轉念間我已在家中臥室窗前的柏樹頂上,全屋是黑的,阿圓不知在哪條街上,哪輛公交車上。明天我們的女婿要來吃早點的,他知道我們家的事嗎?轉念間我又到了西石曹阿圓的婆家。屋裡幾間房都亮著燈。呀!阿圓剛放下電話聽筒,過來坐在飯桌前。她婆婆坐在她旁邊。我的女婿給阿圓舀了一碗湯,叫她喝湯,一面問:

  「我能去看看他們嗎?」

  「不能,只許媽媽和我兩個。」

  她婆婆說:「你搬回來住吧。」

  阿圓說:「書都在那邊呢,那邊離學校近。我吃了晚飯就得過那邊去。」

  我依傍著阿圓,聽著他們談話,然後隨阿圓又上車回到三裡河。她洗完澡還不睡,備課到夜深。我這個夢雖然輕靈,卻是萬般無能,我都沒法催圓圓早睡。夢也累了。我停在自己床頭貼近衣櫃的角落裡歇著,覺得自己化淡了。化為烏有了。

  我睜眼,身在客棧的床上,手腳倒是休息過來了。我吃過早飯,忙忙地趕路,指望早些上船陪鐘書。昨天走過的路約略記得,可是斜坡下面的船卻沒有了。

  這下子我可慌了。我沒想想,船在水裡,當然會走的。走多遠了呢?身邊沒個可以商量的人了。一個人怯怯地,生怕走急了絆倒了怎麼辦,又怕錯失了河裡的船,更怕走慢了趕不上那只船。步步留心地走,留心地找,之間驛道左側又出現一座客棧,不敢錯過,就進去吃飯休息。客棧是一摸一樣的客棧,只是掌櫃和夥計換了人。我帶著牌子進去,好似老主顧。我洗了手又複趕路,心上惶惶然。幸好不多遠就望見驛道右邊的斜坡,311號的船照模照樣地停在坡下。我走過跳板上船,在後艙脫鞋,鐘書半坐半躺地靠在枕上等我呢。

  他問:「阿圓呢?」

  「到學校去了。」

  我照樣盤腿坐在他床前,摸他的腦門子,溫度正常,頸間光滑滑地。他枕上還搭著他自己的手絹,顯然又洗過了。他神情已很安定,只是面容憔悴,一下子瘦了很多。

  他說:「我等了你好半天了。」

  我告訴他走路怕跌,走不快。

  我把自己變了夢所看到的阿圓,當作真事一一告訴。他很關心地聽著,並不問我怎會知道。他等我已經等累了,疲倦得閉上眼睛。我夢裡也累,又走得累,也緊張得累。我也閉上眼,把頭枕在他的床邊。這樣陪著他,心裡挺安頓。到應該下船的時候,我起身說,該回去了,他說:「明天見,別著急,走路小心。」我就一步步走回客棧。

  但是,我心上有個老大的疙瘩。阿圓是否和我一樣糊塗,以為船老停在原處不動?船大概走了一夜,星期天阿圓到哪個客棧來找我呢?

  客棧確是「一條龍」,我的手提包已移入另一個客棧的客房。我照模照樣又過了一夜,照模照樣又變成一個夢,隨著阿圓打轉,又照模照樣,走過了另一個客棧,又找到鐘書的船。他照樣在等我,我也照樣兒陪他。

  一天又一天,我天天在等星期日,卻忘了哪天是星期日。有一天,我飯後淨手,正待出門,忽聽得阿圓叫娘,她連掛在肩上的包都沒帶,我夢裡看見她整理好了書包才睡的。我不敢問,只說:「你沒帶書包。」

  她說不用書包,只從衣袋裡掏出一隻小錢包給我看看,拉著我一同上路。我又驚訝,又佩服,不知阿圓怎麼找來的,我也不敢問,只說:「我只怕你找不到我們了。」阿圓說:「算得出來呀。」古驛道辦事處的人曾給她一張行舟圖表,她可以按著日程找。我放下了一樁大心事。

  我們一同上了船,鐘書見了阿圓很高興,雖然疲倦,也不閉眼睛,我雖然勞累,也很興奮,我們又在船上團聚了。

  我只在阿圓和我分別時鄭重叮囑,晚上早些睡,勿磨蹭到老晚。阿圓說:「媽媽,夢想為勞,想累了要夢魘的。」去年爸爸動手術,她頸椎痛,老夢魘,現在好了。她說:「媽媽總是性急,咱們只能乖乖地順著道兒走。」

  可是我常想和阿圓設法把鐘書馱下船溜回家去。這怎麼可能呢!

  我的夢不復輕靈,我夢得很勞累,夢都沉重得很。我變了夢,看阿圓忙這忙那,看她吃著晚飯,還有電話打擾,有一次還有兩個學生老晚來找她。我看見女婿在我家廚房裡,燒開了水,壺上烤著個膏藥,揭開了,給阿圓貼在頸後。都是真的嗎?她又頸椎痛嗎?我不敢當作真事告訴鐘書。好在他都不問。

  堤上的楊柳開始黃落,漸漸地落成一棵棵禿柳。我每天在驛道上一腳一腳走,帶著自己的影子,踏著落葉。

  有一個星期天,三人在船上團聚。鐘書已經沒有精力半坐半躺,他只平躺著。我發現他的假牙不知幾時起已不見了。他日見消瘦,好像老不吃飯的。我摸摸他的腦門子,有點熱辣辣的。我摸摸阿圓的腦門子,兩人都熱辣辣的,我用自己的腦門子去試,他們都是熱的。阿圓笑說:「媽媽有點涼,不是我們熱。」

  可是下一天我看見鐘書手背上有一塊青紫,好像是用了吊針,皮下流了血。他眼睛也張不開,只捏捏我的手。我握著他的手,他就沉沉地睡,直到太陽照進前艙。他時間觀念特強,總會及時睜開眼睛。他向我點點頭。我說:「好好睡,明天見。」

  他只說:「回去吧。」

  阿圓算得很准,她總是到近處的客棧來找我。每星期都來看爸爸,出了幾次出差,到廈門,到昆明,到重慶。我總記著她飛機起飛和降落的時刻。她出差時,我夢也不做,借此休息。鐘書上過幾次吊針,體溫又正常,精神又稍好,我們同在船上談說阿圓。

  我說「她真是『強爹娘,勝祖宗』。你開會發言還能對付,我每逢開會需要發言,總嚇得心怦怦跳,一句也不會說。阿圓呢,總有她獨到的見解,也敢說。那幾個會,她還是主持人。」

  鐘書歎口氣說:「咱們的圓圓時可造之才材,可是……」

  阿圓每次回來,總有許多趣事講給我們聽,填滿了我不做夢留下的空白。我們經常在船上相聚,她的額頭和鐘書的一樣熱烘烘,她也常常空聲空氣的咳嗽。我擔心說:「你該去看看病,你『打的』去『打的』回。」她說,看過病了,是慢性支氣管炎。

  她笑著講她挎著個大書包擠車,同車的一人嫌她,對她說:「大媽,您怎麼還不退休?」我說:「擠車來往費時間,時間不是金錢,時間是生命,記著。你來往都『打的』。」阿圓說:「『打的』常給堵死在街上,前不能前,退不能退,還不如公交車快。」

  我的夢已經變得很沉重,但是圓圓出差回來,我每晚還是跟著她轉。我看見我的女婿在我家打電話,安排阿圓做核磁共振、做CT。我連夜夢魘。一個晚上,我的女婿在我家連連地打電話,為阿圓托這人,托那人,請代掛專家號。後來總算掛上了。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走。柳樹一年四季變化最勤。秋風剛一吹,柳葉就開始黃落,隨著一陣一陣風,落下一批又一批葉子,冬天都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春風還沒吹,柳條上已經發芽,遠看著已有綠意;柳樹在春風裡,就飄蕩著嫩綠的長條。然後濛濛飛絮,要飛上一兩個月。飛絮還沒飛完,柳樹都已綠樹成蔭。然後又一片片黃落,又變成光禿禿的寒柳。我在古驛道上,一腳一腳的,走了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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