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我們仨 | 上頁 下頁


  我自己飯量小,又沒胃口,鐘書老來食量也小,阿圓不在家的日子,我們做晚飯只圖省事,吃得很簡便。阿圓在家吃晚飯,我只稍稍增加些分量。她勞累一天,回家備課,改卷子,總忙到夜深,常說:「媽媽,我餓飯。」我心裡抱歉,記著為她做豐盛的晚飯。可是這一年來,我病病歪歪,全靠阿圓費盡心思,也破費功夫,為我們兩個做好吃的菜,哄我們多吃兩口。她常說:「我讀食譜,好比我查字典,一個字查三種字典,一個菜看三種食譜。」她已學到不少本領。她買了一隻簡單的烤箱,又買一隻不簡單的,精心為我們烤制各式鮮嫩的肉類,然後可憐巴巴地看我們是否欣賞。我勉強吃了,味道確實很好,只是我病中沒有胃口(鐘書病後可能和我一樣)。我怕她失望,總說:「好吃!」她帶信不信地感激說:「娘,謝謝你。」或者看到爸爸吃,也說:「爸爸,謝謝你。」我們都笑她傻。她是為了我們的營養。我們吃得勉強,她也沒趣,往往剩下很多她也沒心思吃。

  我這一整天只顧折騰自己,連晚飯都沒做。準備午飯用的一點蔬菜、幾片平菇、幾片薄薄的裡脊是不經飽的。那小鍋的飯已經讓我吃掉半碗了,阿圓又得餓飯。而且她還得為媽媽講許多道理,叫媽媽別胡思亂想,自驚自擾。

  她說:「山上開會說不定要三天。」

  「住哪兒呢?毛巾、牙刷都沒帶。」

  她說:「招待的地方都會有的。」還打趣說:「媽媽要報派出所嗎?」

  我真想報派出所,可是怎麼報呢?

  阿圓給我愁得也沒好生吃晚飯。她明天不必到學校去,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備不完的功課。晚上我假裝睡了,至少讓阿圓能安靜工作。好在明天有她在身邊,我心上有依傍。可是我一夜沒睡。

  早起我們倆同做早飯。早飯後她叫我出去散步。我一個人不願意散步。她洗碗,我燒開水,灌滿一個個暖瓶。這向例是鐘書的事。我定不下心,只顧發呆,滿屋子亂轉。電話鈴響我也沒聽到。

  電話是阿圓接的。她高興地喊:「爸爸!」

  我趕緊過來站在旁邊。

  她說:「嗯……嗯……嗯……嗯……嗯。」都是」嗯」。然後掛上電話。

  我著急地問:「怎麼說?」

  她只對我擺擺手,忙忙搶過一片紙,在上面忙忙地寫,來不及地寫,寫的字像天書。

  她說:「爸爸有了!我辦事去。」她兩個手指頭點著太陽穴說:「別讓我混忘了,回來再講。」

  她忙忙地掛著個皮包出門,臨走說:「娘,放心。也許我趕不及回來吃飯,別等我,你先吃。」

  幸虧是阿圓接的電話,她能記。我使勁兒叫自己放心,只是放不下。我不再胡思亂想,只一門心思等阿圓回來,乾脆丟開工作,專心做一頓好飯。

  我退休前曾對他們許過願。我說:「等我退休了,我補課,我還債,給你們一頓一頓燒好吃的菜。」我大半輩子隻在抱歉,覺得自己對家務事潦草塞責,沒有盡心盡力。他們兩個都笑說:「算了吧!」阿圓不客氣說,「媽媽的刀工就不行,見了快刀子先害怕,又性急,不耐煩等火候。」鐘書說:「為什麼就該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嗎?」

  說實話,我做的菜他們從未嫌過,只要是我做的,他們總叫好。這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頓好飯,叫他們出乎意外。一面又想,我准把什麼都燒壞了,或許我做得好,他們都不能準時回來。因為——因為事情往往是彆扭的,總和希望或想像的不一樣。

  我做的飯真不錯,不該做得那麼好。我當然失望的很,也著急得很。阿圓叫我別等她,我怎能不等呢。我直等到將近下午四點阿圓才回家,只她一人。她回家脫下皮鞋,換上拖鞋,顯然走了不少路,很累了,自己倒水喝。我的心直往下沉。

  阿圓卻很得意地說:「總算給我找著了!地址沒錯,倒了兩次車,一找就找到。可是我排了兩個冤枉隊,一個隊還很長,真冤枉。挨到我,窗口裡的那人說:"你不在這裡排,後面。"他就不理我了。"後面"在哪裡呢?我照著爸爸說的地方四面問人,都說不知道。我怕過了辦公時間找不到人,忽見後面有一間小屋,裡面有個人站在窗口,正要關窗。我搶上去問他:"古驛道在哪兒?"他說:"就這兒。"喔!我松了好大一口氣。我怕記忘了,再哪兒找去。」

  「古驛道?」我皺著眉頭摸不著頭腦。

  「是啊,媽媽,我從頭講給你聽。爸爸是報到以後搶時間打來的電話,說是他們都得到什麼大會堂開會,交通工具各式各樣,有飛機,後火車,有小汽車,有長途汽車等等,機票、車票都搶空了,爸爸說,他們要搶早到會,坐在頭排,讓他們搶去吧,他隨便。他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說是」古驛道」。那個辦事處窗口的人說:」這會兒下班了,下午來吧。」其實離下班還不到五分鐘呢,他說下午二時辦公。我不敢走遠,近處也沒有買吃的地方。我就在窗根兒底下找個地方坐等,直等到兩點十七八分,那人才打開窗口,看見我在原地等著,倒也有些抱歉。他說:」你是家屬嗎?家屬只限至親。」所以家屬只你我兩個。他給了那邊客棧的地址,讓咱們到那邊去辦手續。怎麼辦,他都細細告訴我了。」

  阿圓說:「今天來不及到那邊兒去辦手續了,肯定又下班了。媽媽,你急也沒用,咱們只好等明天了。」

  我熱了些肉湯讓阿圓先點點饑,自己也喝了兩口。我問:「」那邊」在哪兒?」

  阿圓說:「我記著呢。還有羅囉嗦嗦許多事,反正我這兒都記下了。」她給我看看自己皮包裡的筆記本。她說:「咱們還得把現款和銀行存單都帶上,因為手續一次辦完,有餘退還,不足呢,半路上不能補辦手續。」

  我覺得更像綁架案了,只是沒敢說,因為阿圓從不糊塗。我重新熱了做好的飯,兩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飯、晚飯並作一頓吃。

  我疑疑惑惑地問:「辦多長的手續呀?帶多少行李呢?」

  阿圓說:「洗換的衣服帶兩件,日用的東西那邊客棧裡都有,有了錢就行,要什麼都有。」她約略把她記下的羅囉嗦嗦事告訴我,我不甚經心地聽著。

  阿圓一再對我說:「娘,不要愁,有我呢。咱們明天就能見到爸爸了。」

  我無奈說:「我怕爸爸要急壞了——他居然也知道打個電話。也多虧是你接的。我哪裡記得清。我現在出門,路都不認識了,車也不會乘了,十足的飯桶了。」

  阿圓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說:「媽媽這只飯桶裡,只有幾顆米粒兒一勺湯。」我給她說得笑了。她安慰我說:「反正不要緊,我把你安頓在客棧裡,你不用認路,不用乘車。我只能來來往往,因為我得上課。」

  阿圓細細地看她的筆記本。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也理出所有的存單,現款留給阿圓。

  第二天早餐後,阿圓為我提了手提包,肩上掛著自己的皮包,兩人乘一輛出租車,到了老遠的一個公交車站。她提著包,護著我,擠上公交車,又走了好老遠的路。下車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一小段路,之間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古驛道」。下面有許多行小字,我沒帶眼鏡,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陽道等。阿圓眼快,把手一點說:「到了,就是這裡。媽媽,你只管找號頭,311,就是爸爸的號。」

  她牽著我一拐彎走向一個門口。她在門上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按一下,原來是電鈴。門上立即開出一個窗口。阿圓出示證件,窗口關上,門就開了。我們走入一家客棧的後門,那後門也隨即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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