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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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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上古驛道 已經是晚飯以後。他們父女兩個玩得正酣。鐘書怪可憐地大聲求救:「娘,娘,阿圓欺我!」 阿圓理直氣壯地喊:「Mummy 娘!爸爸做壞事!當場拿獲!」(我們每個人都有許多稱呼,隨口叫。) 「做壞事」就是在她屋裡搗亂。 我走進阿圓的臥房一看究竟。只見她床頭枕上壘著高高一疊大辭典,上面放著一隻四腳朝天的小板凳,凳腳上端端正正站著一雙沾滿塵土的皮鞋——顯然是阿圓回家後剛脫下的,一隻鞋裡塞一個筆筒,裡面有阿圓的毛筆、畫筆、鉛筆、圓珠筆凳,另一隻鞋裡塞一個掃床的笤帚把。沿著枕頭是阿圓帶回家的大書包。接下是橫放著的一本一本大小各式的書,後面拖著我給阿圓的長把「鞋拔」,大概算是尾巴。阿圓站在床和書桌間的夾道裡,把爸爸攔在書桌和鋼琴之間。阿圓得意地說:「當場拿獲!」 鐘書把自己縮得不能再小,緊閉著眼睛說:「我不在這裡!」他笑得都站不直了。我隔著他的肚皮,也能看到他肚子裡翻滾的笑浪。 阿圓說:「有這種alibi嗎?」(注:alibi,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 我忍不住也笑了。三個人都在笑。客廳裡的電話響了幾聲,我們才聽到。 接電話照例是我的事(寫回信是鐘書的事)。我趕忙去接。沒聽清是誰打來的,只聽到對方找錢鐘書去開會。我忙說:「錢鐘書還病著呢,我是他的老伴兒,我代他請假吧。」對方不理,只命令說:「明天報到,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有車來接。」 我忙說:「請問在什麼地點報到?我可以讓司機同志來代他請假。」 對方說:「地點在山上,司機找不到。明天上午九點有車來接。不帶包,不帶筆記本。上午九點。」電話就掛斷了。 鐘書和阿圓都已聽到我的對答。鐘書早一溜煙過來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阿圓也跟著出來,挨著爸爸,坐在沙發的扶手上。她學得幾句安慰小孩子的順口溜,每逢爸爸「因病請假」,小兒賴學似的心虛害怕,就用來安慰爸爸:「提勒提勒耳朵,胡嚕胡嚕毛,我們的爸爸嚇不著。」(「爸爸」原作「孩子」。) 我講明瞭電話那邊傳來的話,很抱歉沒敢問明開什麼會。按說,鐘書是八十四歲的老人了,又是大病之後,而且他也不擔任什麼需要他開會的職務。我對鐘書說:「明天車來,我代你去報到。」 鐘書並不怪我不問問明白。他一聲不響起身到臥房去,自己開了衣櫃的們,取出他出門穿的衣服,掛在衣架上,還挑了一條乾淨手絹,放在衣袋裡。他是準備親自去報到,不需我代表——他也許知道我不能代表。 我和阿圓還只顧捉摸開什麼會。鐘書沒精打采地幹完他的晚事(洗洗換換),乖乖地睡了。他向例早睡早起,我晚睡晚起,阿圓晚睡早起。 第二天早上,阿圓老早做了自己的早飯,吃完到學校上課去。我們兩人的早飯總是鐘書做的。他燒開了水,泡上濃香的紅茶,熱了牛奶(我們吃牛奶紅茶),煮好老嫩合適的雞蛋,用烤麵包機烤好麵包,從冰箱裡拿出黃油、果醬等放在桌上。我起床和他一起吃早飯。然後我收拾飯桌,刷鍋洗碗,等著他穿著整齊,就一同下樓散散步,等候汽車來接。 將近九點,我們同站在樓門口等待。開來一輛大黑汽車,車裡出來一個穿制服的司機。他問明錢鐘書的身分,就開了車門,讓他上車。隨即關上車門,好像防我跟上去似的。我站在樓門口,眼看著那輛車穩穩地開走了。我不識汽車是什麼牌子,也沒注意車牌的號碼。 我一個人上樓回家。自從去春鐘書大病,我陪住醫院護理,等到他病癒回家,我叫軟頭暈,成了風吹能倒的人。近期我才硬朗起來,能獨立行走,不再需扶牆摸壁。但是我常常覺得年紀不饒人,我已力不從心。 我家的阿姨是鐘點工。她在我家已做了十多年,因家境漸漸寬裕,她辭去別人家的工作,單做我一家。我信任她,把鐵門的鑰匙也分一個給她栓在腰裡。我們住醫院,阿圓到學校上課,家裡沒人,她照樣來我家工作。她看情況,間日來或每日來,我都隨她。這天她來幹完活兒就走了。我燜了飯,捂在暖窩裡;切好菜,等鐘書回來了下鍋炒;湯也燉好了,捂著。 等待是煩心的。我叫自己別等,且埋頭做我的工作。可是,說不等,卻是急切的等,書也看不進,一個人在家團團轉。快兩點了,鐘書還沒回來。我舀了半碗湯,泡兩勺飯,胡亂吃下,躺著胡思亂想。想著想著,忽然動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怎麼能讓鐘書坐上一輛不知來路的汽車,開往不知哪裡去呢? 阿圓老晚才回家。我沒吃晚飯,也忘了做。阿姨買來大塊嫩牛肉,阿圓會烤,我不會。我想用小火燉一鍋好湯,做個羅宋湯,他們兩個都愛吃。可是我直在焦慮,什麼都忘了,只等阿圓回來為我解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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