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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鄉(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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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樁樁件件的事 有一天,我們分組到村裡訪病問苦,也連帶串門兒。我們撞到了瘋婆子家裡。一間破屋,一個破炕,炕頭上坐著個臉黃皮皺的老大媽,正是那「瘋婆子」。我原先有點害怕,懦怯地近前去和她招呼。她很友好,請我們坐,一點不兒像瘋子。我坐在炕沿上和她攀話,她就打開了話匣子。她的話我聽不大懂,只知是連篇的「苦經」。我問起她的傷腿,她就解開褲腿,給我著傷疤。同組的兩位老先生沒肯坐,見那「瘋婆子」解褲腿,慌忙逃出門去。我怕一人落單,忙著一面撫慰,一面幫她系上褲腿,急急辭出。我埋怨那兩位老先生撇了我逃跑,他們只鬼頭鬼腦地笑,說是怕她還要解衣解帶。 下午我要求和女伴兒同組,又訪問了幾家。我們倆看望生肺病的女人就是那天。後來我們跑到僻遠地區,聽到個婦女負痛呼號。我很緊張。我的女伴說,沒準兒是假裝的。我們到了她家,病人停止了呼號勉強招待我們。她說自己是發胃病。我們沒多坐,辭出不久又聽到她那慘痛的叫號。我的女伴斷定她是不願出勤,裝病。可是我聽了那聲音,堅信是真的。到底什麼病,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 我們又看望了一個患風濕病的小夥子。有一次大暑天淘井,他一身大汗跳下井去,寒氣一逼,得了這個病,渾身關節疼痛,唯有虎骨酒能治。虎骨酒很貴。他攢了錢叫家人進城買得一瓶,將到家,不知怎麼的把瓶子砸了,酒都流了。他說到這瓶砸掉的酒,還直心疼。但他毫無怨意,只默默忍受。我以後每見虎骨酒,還直想到他。 我們順便串門兒,看望了不常到的幾個人家,村上很少小夥子,壯健的多半進城當工人了。有個理髮師不肯留在鄉間,一心要進城去。但村上理髮的只他一個,很賺錢,我們幾位老先生都請他理髮。那天他的老伴兒不在家,我們看見牆上掛的鏡框裡有很多她的小照片,很美,也很時髦,一張照上一套新裝。我估計這對夫婦不久就要離村進城的。 有些老大媽愛談東家長、西家短:誰家有個「破鞋」,誰家有個「倒踏門」的女婿,誰家九十歲的公公溺了炕說是「貓兒溺的」,誰家捉姦仇殺,門外小胡同裡流滿了血。我聽了最驚心的是某家複壁裡窩藏了一名地主(本村沒有地主,想必是村上人的親戚)。初解放,家家戶戶經常調換房屋:住這家的忽然調往那家,住那家的忽又調到這家。複壁裡的人不知房子裡已換了人家,早起上廁所,就給捉住了。 村裡開辦幼兒園,我們一夥七人是贊助者。我們大家資助些錢,在北京買了一批玩具和小兒書;隊長命我做「友好使者」向村公社送禮。我不會說話,老先生們教了我一套。我記得村裡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典禮接受禮物,表示感謝。村裡的大媽起初都不願把孩子「圈起來」,寧可讓孩子自由自在地「野」。曾招待我和女伴同炕睡覺的工人大嫂就表示過這種意見。可是幼兒園的伙食好,入園的孩子漸漸多起來。工人大嫂家的二娃子後來也入幼兒園了。我問她吃了什麼好早飯,她說吃了「苟兒勾」(豆兒粥),我聽了很饞。 掃盲也是我們的一項工作。「蒙娜·麗莎」等一群大姑娘都做出拿苕帚掃地的姿勢,笑說:「又要來掃我們了!」她們說:「幹活兒我們不怕,就怕『掃』我們。幹了一天活兒,坐下直瞌睡,就是認不進字去!」我曾親身經歷,領會到體力、腦力井不分家,同屬一個身體;耗盡體力,腦力也沒有多餘了。 我女伴兒和我得到一項特殊任務:專為黨支書肖桂蘭掃盲。因為她常說:「我若能把事情一項項寫下來,不用全裝在腦袋裡,該多輕鬆啊!」可是她聽到「掃盲」,就和村裡的大姑娘們一樣著急說:「又來掃咱們了!」她當然沒工夫隨班上課。我們的隊長讓我和女伴兒自動找她,隨她什麼時候方便,就「送貨上門」式教她。我們已跟她說好,可是每到她家,總撲個空,我懷疑她是躲我們。 不知誰的主意,提倡「詩畫上牆」。我們那個貧窮的山村,連可以題詩作畫的白牆也沒有幾堵。我們把較為平整的黃土牆也刷白了利用。可是詩和畫總不能都由外來受教育的知識分子一手包辦啊。我們從本村的小學校裡要了些男女學生的作文,雖有錯別字,而且多半不完整,意思卻還明白。我們把可用的作文變成「詩」,也就是「順口溜」,署上作者的名字。每首「詩」都配上一幅「畫」,有些牆上剩留些似畫非畫的圖痕,我們添補成「畫」,再配上一首「詩」。我們一隊七個老人,沒一人能畫。村上有一個能畫的小夥子,卻又不是閑著沒事的,只能乘他有空,請來畫幾筆。我和女伴兒掇一條長板凳,站在上面,大膽老面皮一同揮筆劃了一棵果實累累的大樹,表示「豐收」。村裡人端洋著說:「不賴。」這就是很好的鼓勵了。天氣嚴寒,捧著硯臺、顏色缸的手都凍僵了,可是我們穿街走巷,見一堵平整的牆,就題詩作畫,牆上琳琅滿目,村子立即成了個「詩畫村」。有一幅「送公糧」的畫,大約出於那位能畫的小夥子之手,我們配上了詩,卻捏造不出作者的名字,就借用了一位村幹部的大名。我們告訴了那位幹部,並指點他看了「詩」、「畫」和署名。他喜得滿面歡笑,宛如小兒得餅。我才知道不僅文人好名,老農也一個樣兒。村裡的小學校長命學生把牆上的「詩」抄在紅紅綠綠的紙上,貼在學校門口,算是他們那學校的成績。我們有幾位老先生認為那是「剽竊」。就算是「剽竊」,不也名正言順嗎!牆上都明寫著作者的大名呢!有的村裡彙集了幾個村的「詩」,印成小冊子。上面的順口溜竟是千篇一律,都是什麼「心裡亮堂堂」呀,「衛星飛上天」之類。我自己編造的時候,覺得純出「本店自造」,競不知是抄襲了人——或者竟是別的村子抄襲了我們?不過這陣風不久就刮過了。 我們串門兒的時候,曾見到有幾家的條桌上擺著一隻鐘,罩在玻璃罩下。可是一般人家都沒有鐘錶。如要開會,說明八點開,至早要等到九點或九點半,甚至十點。有一次是在一個較遠的禮堂開一個什麼報告會。我們準時到會,從七點半直等到近十一點,又累又急又無聊又餓。不記得那次的會是否開成,還是草草走過場的;我懷疑這是否相當於「怠工」的「怠會」。一般學習會在食堂附近開,老鄉們在一個多小時裡陸續到齊,發言倒也踴躍。老大媽老大爺一個個高聲嚷:「我說說!」說的全是正確的話,像小學生上課回答教師他學到了什麼。如果以為他們的發言反映他們的意見,那就錯了。他們不過表示:「你教的我明白了」。他們很簡單地重複了教導他們的話,不把這句話做成花團錦簇的文章,也不參加自己的什麼意見。「怪話」我只聽到上文提起的那一次。也許是我「過敏」,覺得語氣「不大對頭」。我回京談體會時,如實報道了那幾句話,誰也沒聽出什麼「怪話」,只說我下鄉對農民有了感情,學他們的話也腔吻畢肖。我常懷疑,我們是否把農民估計得太簡單了? 村子附近的山裡出黏土,經火一燒,變得很堅硬,和一般泥土燒成的東西不同。黏土值錢,是村民增加收入的大財源。我們曾去參觀他們挖掘。肖桂蘭帶著一群小夥子和大姑娘鏟的鏟,挖的挖,裝在大筐裡,背著倒在小車上堆聚一處。我們六個老人(我們的隊長好像是有事到北京去了)象徵性地幫著搬了幾團泥塊。這是掛過彩的那位退伍軍人請我們去的。他還要款待我們吃飯,我們趕緊餓著肚子溜回自己的食堂。 我們還打算為這個山村寫一部村史。可是掛過彩的軍人和肖桂蘭都是務實派,不善空談。我的任務是「誘供」,另有幾人專司記錄。我一心設法哄他們談過去的事,因此記不得他們談了些什麼。反正「村史」沒有寫成。 陽曆元旦村裡過節,雖然不是春節,村裡也要演個戲熱鬧一番。我才知道這麼個小小荒村裡,也人才濟濟。嗓子好、扮相好的姑娘多得很。我才瞭解古代無道君王下鄉選美確有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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