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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下鄉(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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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整隊回京 我們原定下鄉三個月,後來減縮成兩個月。 陽曆年底,村上開始過節。我們不好意思分享老鄉們過節的飯食,所以買了兩隻雞。兩瓶酒送給廚房。我又一次做送禮的「友好使者」,向他們致謝意。那個村子出廚師,專給人家辦酒席。他們平時「英雄無用武之地」,這回廚房宰了豬,又加上兩隻雞,就做出不少拿手好菜,有的竟是我們從未吃過的。例如把正方形的五花肉,轉著切成薄薄的一長條,卷上仍是正方形,燉得稀爛,人口消融。我們連日吃白麵饅頭和花卷,都是難得的細糧,我們理應回避。這或許也是促成我們早歸的原因吧?因為再過一個月就是春節了。 我們回京之前,得各自總結收穫,互提意見。意見多半是芝麻綠豆,例如說我不懂民間語言等等,我不甚在意,聽完就忘了。但有一句話是我最得意的:隊長評語中說我能和老鄉們「打成一片」。一位黨外的「馬列主義老先生」不以為然,說我不過是「婆婆媽媽」而已,並未能與農民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打成一片。他的話也許完全正確。我理論水平低,不會和他理論。但是隊長並未取消他的評語。我還是心服有修養的老黨員,不愛聽「馬列老先生」的宏論。我覺得自己和農民之間,沒什麼打不通的;如果我生在他們村裡,我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下鄉前的好奇心,就這樣「自以為是」、「自得其樂」地算是滿足了。 下鄉兩個月,大體說來很快活,唯有一個陰影:那就是與家人離散,經常牽心掛肚。我同炕有個相貌端好的女伴,偶逢旁邊沒別人,她就和我說「悄悄話」。第一次的「悄悄話」是她對我說的。她湊近我低聲問: 「你想不想你的老頭兒?」 我說:「想。你想不想你的老頭兒?」 她說:「想啊!」 兩人相對傻笑;先是自嘲的笑,轉而為無可奈何的苦笑。我們眼睛裡交換了無限同情。以後,見面彼此笑笑,也成安慰。她是我同炕之友,雖然我們說「悄悄話」的機會不多。 默存留在家裡的時候,三天來一信,兩天來一信,字小行密,總有兩三張紙。同夥唯我信多,都取笑我。我貼身襯衣上有兩隻口袋,絲綿背心上又有兩隻,每袋至多能容納四五封信(都是去了信封的,而且只能插入大半,露出小半)。我攢不到二十封信,肚子上左邊右邊盡是硬邦邦的信,雖未形成大肚皮,彎腰很不方便,信紙不肯彎曲,稀裡嘩啦地響,還有掉出來的危險。其實這些信誰都讀得,既不肉麻,政治上也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可是我經過幾次運動,多少有點神經病,覺得文字往往像解放前廣告上的「百靈機」,「有意想不到之效力」;一旦發生了這種效力,白紙黑字,百口莫辯。因此我只敢揣在貼身的衣袋裡。衣袋裡實在裝不下了,我只好抽出信藏在提包裡。我身上是輕了,心上卻重了,結果只好硬硬心腸,信攢多了,就付之一火。我記得曾在縫紉室的泥地上當著女伴燒過兩三次。這是默存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用他自己的話:「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淒戚於踽涼長往也」。用他翻譯洋人的話:「離別之惆悵乃專為居者而設」,「此間百凡如故,我仍留而君已去耳。行行生別離,去者不如留者神傷之甚也。」(見《談藝錄》541頁)他到了昌黎天天搗糞,仍偷空寫信,而囑我不必回信。我常後悔焚毀了那許多寶貴的信。唯一的安慰是:「過得了月半,過不了三十」,即使全璧歸家,又怎逃得過丙丁大劫。況且那許多信又不比《曾文正公家書》之類,旨在示範同世,垂訓後人,那是專寫給我一個人看的。罷了,讓火神菩薩為我收藏著吧。 村裡和我友情較深的是「蒙娜·麗莎」和她的爸爸。我和女伴同去辭行。「蒙娜·麗莎」攙著大芝子送一程,又一程,末了她附著大芝子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大芝子學舌說:「想著我們哪!」我至今想著他們,還連帶想到一個不知誰家的小芝子。 總結完畢,我們山村的小隊和稻米之鄉的小隊一起結隊回北京,我和許多同夥擠在一個拖廂裡。我們不能像沙丁魚伸直了身子平躺,站著也不能直立,因為車頂太低,屈的不能伸腰,因為擠得太緊。我坐在一條長凳盡頭,身上壓滿了同伴的大包小包,兩腿漸漸發麻,先是像針戳,後來感覺全無,好像兩條腿都沒有了。全夥擠上車不是容易,好半天曲屈著也不易忍耐,黃昏時分,我們終於安抵北京。我們乖乖地受了一番教育,畢業回家了。 一九九一年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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