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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姐的「自由戀愛」(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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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過節,她照例要求給假一天。我說:「你就在我家過節不行嗎?」她又大為高興,就在我家過節,還叫自己的兩個女兒來向我拜節。她們倆長得都不錯,很斯文,有點拘謹,也帶點矜持。順姐常誇她大女兒刻苦練功,又笑她小女兒「虛榮呢」。我給順姐幾隻半舊的手提包,小女兒看中一只有肩帶的,掛在身上當裝飾。我注意到順姐有一口整齊的好牙齒,兩頰兩笑渦,一對耳朵肥厚伏貼,不過鼻子太尖瘦,眼睛大昏濁,而且眼睛是橫的。人眼當然是橫生的,不知為什麼她的眼睛叫人覺得是橫的,我也說不明白。她的大女兒身材苗條,面貌秀麗;小女兒是嬌滴滴的,都有一口好牙齒。小女兒更像媽媽;眼神很清,卻也橫。 順姐常說我喝水太多,人都喝胖了。 我笑問:「你胖還是我胖?」 她說:「當然你胖啊!」 我的大棉襖罩衣,只能作她的緊身襯衣。我瞧她褲子單薄,給了她一條我嫌太大的厚毛褲,她卻伸不進腿去,只好拆了重結。我笑著拉了她並立在大鏡子前面,問她誰胖。她驚奇地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好像從未見過這種發胖的女人。我自從見了她的女兒,才悟到她心目中的自己,還像十幾歲小姑娘時代那麼苗條、那麼嬌小呢。 我為她攢的錢漸漸積到一百元。順姐第一次見到我的三姐姐和七妹妹,第一句話都是「太太給我攢了一百塊錢呢!」說是我為她攢的也對,因為都是額外多給的。她名義上的工資照例全交給「姐姐」。她的存款逐漸增長,二百,三百,快到四百了,她家的大小姐突然光臨,很不客氣,岸然進來,問: 「我們的順姐在你家做吧?」 她相貌端莊,已是稍為發福的中年人了,雖然家常打扮,看得出她年輕時准比順姐的大女兒還美。我請她進來,問她有什麼事。 她傲然在沙發上一坐,問我:「她每月工錢多少?」 我說:「你問她自己嘛。」 「我問她了,她不肯說。」她口齒清楚斬截。 我說:「那麼,我沒有義務向你報告,你也沒有權利來調查我呀。」 她很無禮地說:「唷!你們倒是相處得很好啊!」 我說:「她工作好,我很滿意」。 她瞪著我,我也瞪著她。她坐了一會兒,只好告辭。 這位大小姐,和順姐的大女兒長得比較相像。我因此猜想:她們的爸爸准是個文秀的少爺。順姐年輕時准也是個玲瓏的小丫頭。 據順姐先後流露,這位大小姐最利害,最會折磨人。順姐的「姐姐」曾給她兒子幾件新襯衫。大小姐想起這事,半夜三更立逼順姐開箱子找出來退還她。順姐常說,她幹活兒不怕累,只求晚上睡個好覺。可是她總不得睡。這位大小姐中午睡大覺,自己睡足了,晚上就折騰順姐,叫她不得安寧。順姐睡在她家堆放箱籠什物的小屋裡。大小姐隨時出出進進,開亮了電燈,翻箱倒櫃。據同住一院的鄰居傳出來,這位小姐經常半夜裡罰順姐下跪、打她耳光。我料想大小姐來我家凋查順姐工資的那天晚上,順姐准罰跪並吃了耳光。可是她沒有告訴我。 順姐常強調自己來北京之前,在家鄉勞動多年,已經脫掉地主的帽子。據她後來告訴我,全國解放時,她家大小姐在北京上大學,立即把她媽媽接到北京(她就是個逃亡地主婆)。她丈夫沒有被鎮壓,只是拘捕入獄,死在監牢裡了。順姐頂缸做了地主婆。當時她的小女兒出生不久,她就下地勞動,得了子宮高度下垂症。這就是她治病花了不少錢的緣故。她雖然動了手術,並沒有除淨病根。順姐不懂生理學,只求乾脆割除病根,就可以輕輕鬆松幹活兒,她還得了靜脈曲張的病,當時也沒理會,以為只需把曲曲彎彎的筋全部抽掉就行。 我常誇順姐幹活勤快利索,可當勞模。她歎氣說,她和一個寡婦親戚都可以當上勞模,只要她們肯改嫁。她們倆都不肯。想娶順姐的恰巧是管她勞動的幹部,因為她拒絕,故意刁難她,分配她幹最重的活兒,她總算都頂過來了。我問她當時多少年紀。她才三十歲。 她稱丈夫為「他」,有時怕我不明白,稱「他們爹」或「老頭子」。她也許為「他」開脫地主之罪,也許為了賣弄「他」的學問,幾次對我說,「他開學校,他是校長呢!」又說,她的「公公」對待下人頂厚道,就只「老太婆」利害。(順姐和我逐漸熟了,有時不稱「姐姐」,乾脆稱「老太婆」或「老婆子」。)這位太太是名門之女,有個親妹妹在英國留學,一直沒有回國。 有一天,順姐忽來向我報喜,她的大女兒轉正了,穿上軍裝了,也升了級,加了工資。我向她賀喜,她卻氣得淌眼抹淚。 「一家人都早已知道了,只瞞我一個呢!」 她的子女,一出世就由大太太抱去撫養:孩子只認大太太為「媽媽」,順姐稱為「么么」(讀如「夭」),連姨娘都不是。他們心上怎會有什麼「么么」啊! 不久後,她告訴我,她家大小姐倒運了,那離了婚的丈夫犯下錯誤,降了級,工資減少了,判定的贍養費也相應打了折扣。大小姐沒好氣,順姐難免多受折磨。有一天,她滿面憂慮,又對我說起還債,還給我看一份法院的判決書和一份原告的狀子。原來她家大小姐向法院告了一狀,說自己現在經濟困難,她的弟弟妹妹都由她撫育成人,如今二人都已工作,該每月各出一半工資,償還她撫養的費用。這位小姐筆頭很健,狀子寫得頭頭是道。還說自己政治上處於不利地位,如何處處受壓。法院判令弟妹每月各將工資之半,津貼姐姐的生活。我仔細看了法院的判決和原告的狀子,真想不到會有這等奇事。我問順姐: 「你的孩子是她撫養的嗎?」 順姐說,大小姐當大學生時期,每年要花家裡多少多少錢;畢業後以至結婚後,月月要家裡貼多少多少錢,她哪裡撫養過弟弟妹妹呢!她家的錢,她弟弟妹妹就沒份嗎?至於順姐欠的債,確是欠了。她頂缸當地主婆,勞累過度,得了一身病;等到脫掉地主的帽子,她已經病得很厲害,當時丈夫已經去世,她帶了小女兒,投奔太太和大小姐。她們把她送進醫院,動了一個不小的手術,花了不少錢——這就是她欠的債,天天在償還。 順姐敘事交代不清,代名詞所指不明,事情發生的先後也沒個次序,得耐心聽,還得費很多時間。經我提綱摯領地盤問,知道她在地主家當丫頭時,十四歲就懷孕了。地主家承認她懷的是他們家的子息,拿出三十元給順姐的男家退婚,又出三十元給順姐的媽,把她買下來。順姐是個「沒工錢、白吃飯的」。她為主人家生兒育女,貼身伺候主人主婦,也下地勞動。主人家從沒給過工資,也沒有節賞,也沒有月例錢,只為她做過一身綈料的衣褲。(這大約是生了兒子以後吧?)她吃飯不和主人同桌,只站在桌旁伺候,添湯添飯,熱天還打扇。她是個三十元賣掉終身的女奴。我算算她歷年該得的最低工資,治病的費用即使還大幾倍,還債還綽有餘裕。她一天幫三家,賺的錢(除了我為她存的私房)全供家用開銷。撫育她兒女的,不是她,倒是她家的大小姐嗎? 看來,大小姐准料定順姐有私蓄,要逼她吐出來;叫她眼看兒女還債,少不得多拿出些錢來補貼兒女。順姐愁的是,二經法院判決,有案可稽,她的子女也就像她一樣,老得還債了。 我問順姐,「你說的事都有憑有據嗎?」 她說:「都有呢。」大小姐到手的一注注款子,何年何月,什麼名目,她歷歷如數家珍。 我說:「順姐,我給你寫個狀子,向中級人民法院上訴,怎麼樣?我也能寫狀子。」 她快活得像翻譯文章裡常說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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