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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姐的「自由戀愛」(3)


  我按她的意思替她上訴。我擺出大量事實,都證據確鑿,一目了然。擺出了這些事實,道理不講自明。中級法院駁回大小姐的原訴,判定順姐的子女沒有義務還債;但如果出於友愛,不妨酌量對他們的姐姐給些幫助。

  我看了中級法院的判決,十分愜意,覺得吐了一口氣。可是順姐並不喜形於色。我後來猜想:順姐為這事,一定給大小姐罰跪,吃了狠狠的一頓嘴巴子呢。而且她的子女並不感謝她。他們自願每月貼大姐一半工資。

  我設身處地,也能體會那位大小姐的恚恨,也能替她暗暗咒駡順姐:「我們好好一個家!偏有你這個死不要臉的賤丫頭,眼睛橫呀橫的,扁著身於擠進我們家來。你算掙氣,會生兒子!我媽媽在封建壓力下,把你的子女當親生的一般撫養,你還不心足?財產原該是我的,現在反正大家都沒有了,你倒把陳年宿帳記得清楚?」

  不記得哪個節日,順姐的兒女到我家來了。我指著順姐問他們:「她是你們的生身媽媽,你們知道不知道?」

  他們愕然。他們說不知道。能不知道嗎?我不能理解。但他們不知道,順姐當然不敢自己說啊。

  順姐以後曾說,要不是我當面說明,她的子女不會認她做媽。可思順姐仍然是個「么么」。直到文化大革命,順姐一家(除了她的一子二女)全給趕回家鄉,順姐的「姐姐」去世,順姐九死一生又回北京,她的子女才改口稱「媽媽」。不過這是後話了。

  順姐日夜勞累,又不得睡覺,腿上屈曲的靜脈脹得疼痛,不能站立。我叫她上協和醫院理療,果然有效。順姐覺得我花了冤錢,重活兒又不是我家給她幹的。所以我越叫她休息,她越要賣命。結果,原來需要的一兩個療程延伸到兩三個療程才見效。我說理療當和休息結合,她怎麼也聽不進。

  接下就來了「文化大革命」。院子裡一個「極左大娘」叫順姐寫我的大字報。順姐說:寫別的太太,都可以,就這個太太她不能寫。她舉出種種原因,「極左大娘」也無可奈何。我陪鬥給剃了半個光頭(所謂陰陽頭),「極左大娘」高興得對我們鄰居的阿姨說:「你們對門的美人子,成了禿瓢兒了!公母倆一對禿瓢兒!」那位阿姨和我也有交情,就回答說:「這個年頭兒,誰都不知道自己怎樣呢!」順姐把這話傳給我聽,安慰我說:「到這時候,你就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了。不過,還是好人多呢。」我常記著她這句話。

  紅衛兵開始只剪短了我的頭髮。順姐為我修齊頭髮,用爽身粉撣去頭髮楂子,一面在我後頸和肩背上輕輕摩挲,摩挲著自言自語:

  「『他』用的就是這種爽身粉呢。藍腰牌,就是這個牌子呢。」

  大約她聞到了這種爽身粉的香,不由得想起死去的丈夫,忘了自己摩挲的是我的皮肉了。我當時雖然沒有心情喜笑,卻不禁暗暗好笑,又不忍笑她。從前聽她自稱「我們是自由戀愛」,覺得滑稽,這時我只有憐憫和同情了。

  紅衛兵要到她家去「造反」,同院住戶都教她控訴她家的大小姐。順姐事先對我說:「趕下鄉去勞動我不怕,我倒是喜歡在地裡勞動。我就怕和大小姐在一塊兒。」那位大小姐口才很好,紅衛兵去造反,她出來侃侃而談,把順姐一把拖下水。結果,大小姐和她的子女、她的媽媽,連同順姐,一齊給趕回家鄉。順姐沒有控訴大小姐,也沒為自己辯白一句。

  「文革」初期,我自忖難免成為牛鬼蛇神,乘早把順姐的銀行存單交還她自己保管。她已有七百多元存款。我教她藏在身邊,別給家人知道,存單的帳號我已替她記下,存單丟失也不怕,不過她至少得告知自己的兒子(她兒子忠厚可靠,和順姐長得最像)。我下幹校前曾偷偷到她家去探看,同院的人說「全家都給轟走了」。我和順姐失去了聯繫。

  有一天,我在街上走,忽有個女孩子從我後面竄出來,叫一聲「錢姨媽」。我回臉一看,原來是順姐的小女兒,她畢業後沒升學,分配在工廠工作。據說,他們兄妹三況都在工作的單位寄宿。我問起她家的人,說是在鄉下。她沒給我留個地址就走了。

  我從幹校回京,順姐的兩個女兒忽來看我,流淚說:她們的媽病得要死了,「那個媽媽」已經去世,大姐跑得不知去向了。那時,他們兄妹三個都已結婚。我建議她們姐妹下鄉去看看(因為她們比哥哥容易請假),如有可能,把她們的媽接回北京治病。她們回去和自己的丈夫、哥嫂等商量,三家湊了錢(我也搭一份),由她們姐妹買了許多贈送鄉村幹部的禮品,回鄉探母。不久,她們竟把順姐接了出來。順姐頭髮全都灰白了,兩目無光,橫都不橫了,路也不能走,由子女用自行車推著到我家。她當著兒女們沒多說話。我到她住處去看她,當時家裡沒別人,經我盤問,才知道她在鄉間的詳細情況。

  大小姐一到鄉間,就告訴村幹部順姐有很多錢。順姐只好拿出錢來,蓋了一所房子,置買了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又分得一塊地,順姐下地勞動,養活家裡人。沒多久,「姐姐」投水自盡了,大小姐逃跑幾次,抓回來又溜走,最後她帶著女兒跑了,在各地流竄,撩下個兒子給順姐帶。順姐幹慣農活,交了公糧,還有餘裕,日子過得不錯。只是她舊病復發,子宮快要脫落,非醫治不可。這次她能回京固然靠了禮品,她兩個女兒也表現特好。雖然從沒下過鄉,居然下地去勞動。順姐把房子連同家具半送半賣給生產隊,把大小姐的兒子帶回北京送還他父親。村幹部出一紙證明,表揚順姐勞動積極,樂於助人等等。

  順姐在鄉間重逢自己的哥哥。哥哥詫怪說:「我們都翻了身,你怎麼倒翻下去了呢?」村幹部也承認當初把她錯劃了階級,因為她並非小老婆,只是個丫頭,當地人都知道的。這個地主家有一名轎夫、一名廚子還活著,都可作證。「文革」中,順姐的大女兒因出身不好,已退伍轉業。兒子由同一緣故,未得申請入黨。兒女們都要為媽媽要求糾正錯劃,然後才能把她的戶口遷回北京。

  他們中間有「筆桿子」,寫了申請書請我過目。他們筆下的順姐,簡直就是電影裡的「白毛女」。順姐對此沒發表意見。我當然也沒有意見。他們為了糾正錯劃的階級,在北京原住處的居委和鄉村幹部兩方雙管齊下,送了不少「人事」。兒子女兒還特地回鄉一次。但事情老拖著。村幹部說:「沒有問題,只待外調,不過一時還沒有機會。」北京街道上那位大娘滿口答應,說只需到派出所一談就妥。我懷疑兩方都是受了禮物,空口敷衍。一年、兩年、三年過去,事情還是拖延著。街道上那位大娘給人揭發了受賄的劣跡;我也看到村裡一個不知什麼職位的幹部寫信要這要那。順姐進醫院動了手術,病癒又在我家幹活。她白花了兩三年來攢下的錢,仍然是個沒戶口的「黑人」。每逢節日,街道查戶口,她只好聞風躲避。她歎氣說:「人家過節快活,就我苦,像個沒處藏身的逃犯。」

  那時候我們住一間辦公室,順姐住她兒子家,每天到我家幹活,早來晚歸。她一天早上跑來,面無人色,好像剛見了討命鬼似的。原來她在火車站附近看見了她家的大小姐。我安慰她說,不要緊,北京地方大,不會再碰見。可是大小姐晚上竟找到她弟弟家裡,揪住順姐和她吵鬧,怪她賣掉了鄉間的房子家具。她自己雖是「黑人」,卻毫無顧忌地向派出所去告順姐,要找她還帳。派出所就到順姐兒子家去找她。順姐是積威之下,見了大小姐的影子都害怕的。派出所又是她逃避都來不及的機關。可是逼到這個地步,她也直起腰板子來自衛了。鄉間的房子是她花錢造的,家具什物是她置備的,「老太婆」的遺產她分文未取,因為「剝削來的財物她不要」。順姐雖然鈍口笨舌,只為理直氣壯,說話有力。她多次到派出所去和大小姐對質,博得了派出所同志的瞭解和同情。順姐轉禍為福,「黑人」從此出了官,也就不再急於恢復戶籍了。反正她在我們家,足有糧食可吃。到「四人幫」下臺,她不但立即恢復戶籍,她錯劃的階級,那時候也無所謂了。

  我們搬入新居,她來同住,無憂無慮,大大發福起來,人人見了她就說她「又胖了」。我說:「順姐,你得減食,太胖了要多病的。」她說:「不行呢,我是餓怕了的,我得吃飽呢!」

  順姐對我不再像以前那樣愛面子、遮遮掩掩。她告訴我,她隨母逃荒出來,曾在別人家當丫頭,可是她都不樂意,她最喜歡這個地主家,因為那裡有吃有玩,最自在快活。她和同夥的丫頭每逢過節,一同偷酒喝,既醉且飽,睡覺醒來還暈頭暈腦,一身酒氣,不免討打,可是她很樂。

  原來她就是為貪圖這點「享受」,「自由戀愛」了。從此她喪失了小丫頭所享受的那點子快活自在,成了「么么」。她說自己「覺悟了」,確也是真情。

  她沒享受到什麼,身體已壞得不能再承受任何享受。一次她連天不想吃東西。我急了。我說:「順姐,你好好想想,你要吃什麼?」

  她認真想了一下,說:「我想吃個『那交』(辣椒)呢。」

  「生的?還是幹的?」

  「北陽臺上,泡菜罎子裡的。」

  我去撈了一隻最長的紅辣椒,她全吃下,說舒服了。不過那是暫時的。不久她大病,我又一次把她送入醫院。這回是割掉了膽囊。病癒不到兩年,曲張的靜脈裂口,流了一地血。這時她家境已經很好,她就告老回家了。

  現在她的兒女輩都工作順利,有的是廠長,有的是經理,還有兩個八級工。折磨她的那位大小姐,「右派」原是錯劃;她得到落實政策,飛往國外去了。順姐現在是自己的主人了,逢時過節,總做些我愛吃的菜肴來看望我。稱她「順姐」的,只我一人了。也許只我一人,知道她的「自由戀愛」;只我一人,領會她「我也覺悟了呢」的滋味。

  一九九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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