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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先生爬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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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後,錢鍾書和我得到了清華大學的聘書,又回母校當教師。溫德先生曾是我們倆的老師。據說他頗有「情緒」,有些「進步包袱」。我們的前輩周培源、葉企孫等老師,還有溫德先生的老友張奚若老師,特別囑咐我們兩個,多去看望溫德老師,勸導勸導。我因為溫先生素有「厭惡女人」(woman hater)之名,不大敢去。鍾書聽我說了大笑,說我這麼大年紀了,對這個詞兒的涵意都不懂。以後我就常跟著鍾書同去,溫先生和我特友好。因為我比鍾書聽話,他介紹我看什麼書,我總像學生般服從。溫先生也只為「蘇聯專家」工資比他高三倍,心上不服,經我們解釋,也就心平氣和了。不久鍾書被借調到城裡參與翻譯《毛選》工作,看望溫先生的任務,就落在我一人身上了。 溫先生有事總找我。有一天他特來我家,說他那兒附近有一架長竹梯他要借用,請我幫他抬。他告訴我,他特寵的那只純黑色貓咪,上了他家東側的大樹,不肯下來。他準備把高梯架在樹下,上梯把貓咪捉下來。他說,那只黑貓如果不回家,會變成一隻野貓。 梯子搬到他家院子裡,我就到大樹下找個可以安放梯子的地方。大樹長在低窪處,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塊和土墩。近樹根處,雜草叢生,還有許多碎石破磚,實在沒個地方可以安放這架竹梯。溫先生也圍著樹根找了一轉,也沒找到哪個地方可以安放那架長梯。近了,梯子沒個立足之地;遠了,靠不到樹上。這架梯子乾脆沒用了。我們仰頭看那黑貓高踞樹上,溫先生做出種種呼喚聲,貓咪傲岸地不理不睬。 我脫口說:「要是我小時候,我就爬樹。」 沒想到這話激得溫先生忘了自己的年紀,或不顧自己的年紀了。他已有六十多歲,人又高大,不像他自己估計的那麼矯捷了。他說:「你以為我就不能上樹了嗎?!」 我駟不及舌,忙說:「這棵樹不好上。」因為最低的橫枝,比溫先生還高出好老遠呢。這話更是說壞了。溫先生立即把外衣脫下,扔了給我,只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走到樹下,爬上一塊最大的石頭,又從大石頭跳上最高的土墩,縱身一跳,一手攀上樹枝,另一手也搭上了,整個人掛在空中。我以為他會知難而退,可是他居然能用兩臂撐起身子,然後騎坐樹枝上。他伸手把襯衫口袋裡的眼鏡盒兒掏了出來,叫我過去好生接著。 我知道溫先生最討厭婆婆媽媽,到此境地,我不敢表示為他害怕,只跑到樹下去接了他扔下的眼鏡盒兒。他嫌那盒兒塞在胸前口袋裡礙事。他像蛇一般貼在那橫枝上,向貓咪踞坐的高枝爬去。我捏著一把汗,屏息而待。他慢慢地爬過另一樹枝,爬向貓咪踞坐的高枝。但是貓咪看到主人來捉,就輕捷地更往高處躲。溫先生越爬越高,貓咪就步步高升。樹枝越高越細。這棵樹很老了,細樹枝說不定很脆。我不敢再多開口,只屏息觀望。如果溫先生從高處摔下,後果不堪設想。樹下不是鬆軟的泥土,是大大小小的石塊,石縫裡是碎石破磚。幸虧溫先生看出貓咪刁鑽,決不讓主人捉住。他只好認輸,仍從原路緩緩退還。我沒敢吭一聲,只仰頭屏息而待。直到他重又雙手掛在樹枝上,小心地落在土墩上,又跳下大石,滿面得意,向我討還了他的眼鏡盒兒又接過了他的外衣,和我一同回到他的屋裡。 我未發一聲。直到我在他窗前坐下,就開始發抖,像發瘧疾那樣不由自主的牙齒捉對兒廝打,抖得心口都痛了。我不由得雙手抱住胸口,還只顧抖個不了。溫先生正等待著我的恭維呢!準備自誇呢!瞧我索索地抖個不了,詫異地問我怎麼回事,一面又笑我,還特地從熱水瓶裡為我倒了大半杯熱水。我喝了幾口熱水,照樣還抖。我怕他生氣,掙扎著斷斷續續說:「溫先生,你記得Sir William James的Theory of Emotion嗎?」溫先生當然讀過Henry James(1843-1916)的小說,但他也許並未讀過他哥哥William James(1842-1910)的心理學。我只是偶然讀過一點點。照他的學說,感情一定得發洩。感情可以壓抑多時,但一定要發洩了才罷休。溫先生只是對我的發抖莫名其妙,我好容易抖完,才責怪他說:「你知道我多麼害怕嗎?」他雖然沒有捉住貓咪,卻對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我抖完也急急回家了,沒和他講究那套感情的理論。 李慎之先生曾對我說:「我覺得最可怕是當『右派』,至今心上還有說不出的怕。」我就和他講了我所讀到的理論,也講了我的親身經驗,我說他還有壓抑未泄的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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