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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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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位騎士和四個妖精 我變成「牛鬼蛇神」之後,革命群眾俘虜了我翻譯的《堂吉訶德》,並活捉了我筆下的「四個大妖精」。堂吉訶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騎士,儘管做了俘虜,也決不肯損害我。四個大妖精卻調皮搗蛋,造成了我的彌天大罪。不過仔細想來,妖精還是騎士招來的。「罪證」往往意想不到。我白白地終夜睜著兩眼尋尋覓覓,竟沒有發現偌大四個妖精,及早判處他們火刑。 我剃成陰陽頭的前夕,出版社的一個造反派到學部來造反,召我們外文所的「牛鬼蛇神」晚飯後到大席棚挨鬥。(默存他們一夥挨鬥是另一天,他們許多人都罰跪了。)我回家吃完晚飯出門,正值暴雨。我撐著雨傘,穿上高筒膠鞋,好不容易擠上公共汽車;下車的時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地潑下來,街上已積水成河。我趕到席棚,衣褲濕了大半,膠鞋裡傾出半靴子雨水。我已經遲到,不知哪兒來的高帽子和硬紙大牌子都等著我了。我忙忙戴上帽子,然後舉起雙手,想把牌子掛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兩臂高不過帽子。旁邊「革命群眾」的一員靜靜地看著,指點說:「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我經他提醒,幾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話先掛牌子,然後戴上高帽。我不過是陪鬥,主犯是誰我也不清楚,覺得挨駡的不是我,反正我低頭站在台邊上就是了。揪鬥完畢,革命小將下了一道命令:「把你們的黑稿子都交出來!」 「黑稿子?」什麼是「黑稿子」呢?據我同夥告訴我,我翻譯的《吉爾·布拉斯》「誨淫誨盜」,想必是「黑」的了。《堂吉訶德》是不是「黑」呢?堂吉訶德是地主,桑丘是農民,書上沒有美化地主,歪曲農民嗎?巨人怪獸,不都是迷信嗎?想起造反派咄咄逼人的威勢,不敢不提高警惕。我免得這部稿子遭殃,還是請革命群眾來判定黑白,料想他們總不至於把這部稿子也說成「黑稿子」。 《堂吉訶德》原著第一第二兩部各四冊,共八冊,我剛譯完第六冊的一半。我每次謄清了譯稿,就把草稿扔了。稿紙很厚,我準備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這一大疊稿子重得很,我用牛皮紙包好,用麻繩捆上,再用紅筆大字寫上「《堂吉訶德》譯稿」。我抱著這個沉重的大包擠上車,擠下車,還得走一段路。雨後泥濘,路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抱進辦公室去交給組秘書。我看准他為人憨厚,從來不「左得可怕」。我說明譯稿只此一份,沒留底稿,並說,不知這部稿子是否「黑」。他很同情地說「就是嘛!」顯然他不贊成沒收。可是我背後另一個聲音說:「交給小 C。」小 C 原是通信員,按「顛倒過來」的原則,他是很有地位的負責人。原來那時候革命群眾已經分裂為兩派了,小 C 那一派顯然認為《堂吉訶德》是「黑稿子」,該沒收。小 C 接過稿子抱著要走,組秘書鄭重叮囑說:「可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這一份,得好好兒保管。」小 C 不答,拿著稿子走了。我只好倒抽一口冷氣,眼睜睜看著堂吉訶德做了俘虜。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天,早上交出《堂吉訶德》譯稿,晚上給剃成「陰陽頭」。 不久以後,一個星期日,不知哪個革命團體派人來我家沒收尚未發表的創作稿。我早打定主意,什麼稿子都不交出去了。我乾脆說:「沒有。」他又要筆記本。我隨手打開抽屜,拿到兩本舊筆記,就交給他。他說:「我記得你不止兩本。」的確不止兩本,可是當時我只拿到兩本。我說:「沒有了。」那位年輕人也許本性溫和,也許有袒護之意,並不追問,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他剛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疊整齊的筆記本,原來交出去的那兩本是因為記得太亂,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處。 我經常失眠,有時精神不振,聽報告總專心做筆記,免得瞌睡。我交出去的兩本是倦極亂記的。我不便補交,乾脆把沒交的一疊筆記銷毀了事,這件事就置之腦後了。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眾開始解放「牛鬼蛇神」。被解放的就「下樓」了。我是首批下樓的二人之一。從「牛棚」「下樓」,還得做一番檢討。我認真做完檢討,滿以為群眾提些意見就能通過,不料他們向我質問「四個大妖精」的罪行。我呆了半晌,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哪裡跳出來四個大妖精呢?有人把我的筆記本打開,放在我眼前,叫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認出「四個大妖精」原來是「四個大躍進」,想不到怎麼會把「大躍進」寫成「大妖精」,我腦筋裡一點影子都沒有。筆記本上,前後共有四次「四個大躍進」,只第二次寫成「四個大妖精」。我只自幸沒把糧、棉、煤、鐵畫成實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腳,畫成跳舞的妖精。這也可見我確在悉心聽講,忙著記錄,只一念淘氣,把「大躍進」寫成「大妖精」。可是嚴肅的革命群眾對「淘氣」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我便是長了一百張嘴,也不能為自己辯白。有人甚至把公認為反動的「潛意識論」也搬來應用,說我下意識裡蔑視那位做報告的首長。假如他們「無限上綱」——也不必「無限」,只要稍為再往上提提,說我蔑視的是「大妖精」,也許就把我嚇倒了。可是做報告的首長正是我敬佩而愛戴的,從我的上意識到下意識,絕沒有蔑視的影蹤。他們強加於我的「下意識」,我可以很誠實地一口否認。 我只好再作檢討。一個革命派的「頭頭」命我把檢討稿先讓他過目。我自以為檢討得很好,他卻認為「很不夠」。他說:「你該知道,你筆記上寫這種話,等於寫反動標語。」我抗議說:「那是我的私人筆記。假如上面有反動標語,張貼有罪。」他不答理。我不服氣,不肯重作檢討,自己解放了自己。不過我這件不可饒恕的罪行,並沒有不了了之。後來我又為這事兩次受到嚴厲的批評;假如要追究的話,至今還是個未了的案件。 我說四個妖精都由堂吉訶德招來,並不是胡賴,而是事實。我是個死心眼兒,每次訂了工作計劃就一定要求落實。我訂計劃的時候,精打細算,自以為很「留有餘地」。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個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個工作日,我覺得太少了,還不到一年的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個工作日,真是難之又難,簡直辦不到。因為面對書本,埋頭工作,就導致不問政治,脫離實際。即使沒有「運動」的時候,也有無數的學習會、討論會、報告會等等,占去不少時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麼較大的運動,工作往往全部停頓。我們哪一年沒有或大或小的「運動」呢? 政治學習是一項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應該認真學習,積極發言。可是我認為學習和開會耗費時間太多,耽誤了業務工作。學習會上我聽到長篇精彩的「發言」,心裡敬佩,卻學不來,也不努力學。我只求「以勤補拙」;拙於言辭,就勤以工作吧。這就推我走上了「白專道路」。 「白專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過這條道路的都會知道,這條路不好走。而翻譯工作又是沒有彈性的,好比小工鋪路,一小時鋪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時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亂塞責,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額多幹;如果工作順利,就是說,原文不太艱難,我也超額多幹。超額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虧欠可以彌補。攢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攢下的,開一個無聊的會就耗盡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攢「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計劃完成。便在運動高潮,工作停頓的時候,我還偷工夫一點一滴地攢。《堂吉訶德》的譯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積聚而成。我深悔一心為堂吉訶德攢「私蓄」,卻沒為自己積儲些多餘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虛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著想這想那,卻懵懵懂懂,一點沒想到有妖精鑽入筆記。我把這點疏失歸罪於堂吉訶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會嗔怪的。 我曾想盡辦法,要把堂吉訶德救出來。我向沒收「黑稿子」的「頭頭」們要求暫時發還我的「黑稿子」,讓我按著「黑稿子」,檢查自己的「黑思想」。他們並不駁斥我,只說,沒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廁,費不了多少時間,同夥還沒掃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覺得單獨一人傻坐在辦公室裡不大安全,所以自願在群眾的辦公室外面掃掃窗臺,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時光。從堂吉訶德被俘後,我就想借此尋找他的蹤跡。可是我這位英雄和古代小說裡的美人一樣,「侯門一入深似海」,我每間屋子都張望過了,沒見到他的影子。 過年以後,有一次我們「牛鬼蛇神」奉命打掃後樓一間儲藏室。我忽從淩亂的廢紙堆裡發現了我那包《堂吉訶德》譯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女,忙抱起放在一隻凳上,又驚又喜地告訴同夥:「我的稿子在這裡呢!」我打算冒險把稿子偷走。出門就是樓梯,下樓就沒人看守;抱著一個大紙包大模大樣在樓梯上走也不像做賊,樓下的女廁雖然不是我打掃的,究竟是個女廁,我可以把稿子暫時寄放,然後抱回家去。當然會有重重險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監視我們的是個老幹部。我等他一轉背,就把稿子搶在手裡,可是剛舉步,未及出門,我同夥一個「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錯誤牽累他嗎?那可怪不到他呀;他該是出於對我的愛護吧?他指著我大喝一聲:「楊季康,你要幹什麼?」監視的幹部轉過身來,詫異地看著我。我生氣說:「這是我的稿子!」那位幹部才明白我的用意。他倒並不責問,只軟哄說:「是你的稿子。可是現在你不能拿走,將來到了時候,會還給你。」我說:「扔在廢紙堆裡就丟了。我沒留底稿,丟了就沒了!」我不記得當時還說了什麼「大話」,因為我覺得這是吃了公家的飯幹的工作,不是個人的事。他答應好好兒保藏,隨我放在哪裡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書櫃裡,又怕占了太好的位置,別人需要那塊地方,會把稿子扔出來。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謹謹慎慎放在書櫃頂上,歎口氣,硬硬心,撇下不顧。 軍工宣隊進駐學部以後,「牛鬼蛇神」多半恢復人身,重又加入群眾隊伍,和他們一起學習。我請學習小組的組長向工人師傅要求發還我的譯稿,因為我自知人微言輕,而他們也不懂得沒收稿子的緣由。組長說:「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問。」我得耐心等待機會。工人師傅們一下班就興沖沖地打球,打完球又忙著監督我們學習,機會真不易得。幾個月來,我先後三次鑽得空子,三次向他們請求。他們嘴裡答應,顯然是置之不理。直到下放幹校的前夕,原先的組秘書當了我們組的學習組長。我晚上學習的時候,遞了一個條子給他。第二天早上,他問明我那包稿子所在,立即親自去找來,交給我說:「快抱回家去吧!」 落難的堂吉訶德居然碰到這樣一位扶危濟困的騎士!我的感激,遠遠超過了我對許多人、許多事的惱怒和失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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