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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二 顛倒過來

  派給我的勞動任務很輕,只需收拾小小兩間女廁,這原是文學所小劉的工作。她是臨時工,領最低的工資——每月十五元。我是婦女裡工資最高的。革命群眾叫我幹小劉的活兒,小劉卻負起監督文學所全體「牛鬼蛇神」的重任。這就叫「顛倒過來」。

  我心上慨歎:這回我至少可以不「脫離實際」,而能「為人民服務」了。

  我看過那兩間污穢的廁所,也料想我這份工作是相當長期的,決不是三天兩天或十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備了幾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鏟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條做了一個小拖把,還帶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類和大小兩個盆兒,放在廁所裡。不出十天,我把兩個斑剝陸離的磁坑、一個垢汙重重的洗手磁盆和廁所的門窗板壁都擦洗得煥然一新。磁坑和磁盆原是上好的白磁製成,鏟刮掉多年積汙,雖有破缺,仍然雪白鋥亮。三年後,潘家洵太太告訴我:「人家說你收拾的廁所真乾淨,連水箱的拉鍊上都沒一點灰塵。」這當然是過獎了。不過我確還勤快,不是為了榮譽或「熱愛勞動」,我只是怕髒怕臭,而且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小劉告訴我,去污粉、鹽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領取。小劉是我的新領導,因為那兩間女廁屬￿她的領域。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領導。她尊重自己的下屬,好像覺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遠勝於她,卻絲毫沒有忌嫉之心,對我非常欣賞。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點沒有架子,馬上就拿給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劉的威風。文學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間屋裡,不像我們分散幾個辦公室,也沒有專人監視。我很想看看默存一夥的處境。一次,我估計他們已經掃完院子,就藉故去找小劉。我找到三樓一間悶熱的大辦公室,看見默存和他同夥的「牛鬼蛇神」都在那裡。他們把大大小小的書桌拼成馬蹄形,大夥兒挨挨擠擠地圍坐成一圈。上首一張小桌是監管大員小劉的。她端坐桌前,滿面嚴肅。我先在門外偷偷和室內熟人打過招呼,然後就進去問小劉要收拾廁所的東西。她立即離席陪我出來,找了東西給我。

  幾年以後,我從幹校回來,偶在一個小胡同裡看見小劉和一個女伴推著一輛泔水車迎面而來。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卻假裝不見,和女伴交頭接耳,目不斜視,只顧推車前去。那女伴頻頻回頭,看了我幾眼。小劉想必告訴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廁所有意想不到的好處。那時候常有紅衛兵闖來「造反」。據何其芳同志講,他一次被外地來的紅衛兵抓住,問他是幹什麼的——他揪出較早,身上還不掛牌子。他自稱是掃院子的。

  「掃院子的怎麼戴眼鏡兒?」

  他說從小近視。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將湊近前去,悄悄說了不少仰慕的話。其芳同志後來對默存偷偷兒講了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誰來仰慕我。我第一次給外來的紅衛兵抓住,就老老實實按身上掛的牌子報了姓名,然後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絕改造;二、走白專道路;三、寫文章放毒。那個紅衛兵覺得我這個小鬼不足道,不再和我多說。可是我怕人揪住問罪,下次看見外來的紅衛兵之流,就躲入女廁。真沒想到女廁也神聖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樣,可充罪犯的避難所。

  我多年失眠,卻不肯服安眠藥,怕上癮;學做氣功,又像王安石「坐禪實不虧人」,坐定了就想出許多事來,要坐著不想是艱苦的奮鬥。我這番改行掃廁所,頭腦無需清醒,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著想到該做什麼事,就起來做。好在我的臥室在書房西邊,默存睡在書房東邊的套間裡,我行動輕,不打攪他。該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緊的是銷毀「罪證」,因為毫無問題的字紙都會成為嚴重的罪證。例如我和小妹妹楊必的家信,滿紙胡說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們姊妹瞭解,又常用家裡慣用的切口。家信不足為外人道,可是外人看來,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別的密碼。又如我還藏著一本《牙牌神數》,這不是迷信嗎?家信之類是捨不得撕毀,《神數》之類是沒放在心上。我每晚想到什麼該毀掉的,就打著手電,赤腳到各處去搜出來。可是「毀屍滅跡」大非易事。少量的紙灰可以澆濕了拌入爐灰,傾入垃圾;燒的時候也不致冒煙。大疊的紙卻不便焚燒,怕冒煙。紙灰也不能傾入垃圾,因為准有人會檢查,垃圾裡有紙灰就露餡了。我女兒為爸爸買了他愛吃的糖,總把包糖的紙一一剝去,免得給人從垃圾裡檢出來。我常把字紙撕碎,浸在水裡揉爛,然後拌在爐灰裡。這也只能少量。留著會生麻煩的字紙真不少。我發現我們上下班隨身帶的手提袋從不檢查,就大包大包帶入廁所,塞在髒紙簍裡,然後倒入焚化髒紙的爐裡燒掉。我只可惜銷毀的全是平白無辜的東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務,收拾廁所就為我大開方便之門了。

  我們「牛鬼蛇神」勞動完畢,無非寫交代,做檢討,或學習。我借此可以扶頭瞌睡,或胡思亂想,或背誦些喜愛的詩詞。我夜來抄寫了藏在衣袋裡,背不出的時候就上廁所去翻開讀讀。所以我儘量把廁所收拾得沒有臭味,不時的開窗流通空氣,又把磁坑抹拭得乾乾淨淨,尤其是擋在坑前的那個磁片(我稱為「照牆」)。這樣呢,我隨時可以進去坐坐,雖然只像猴子坐釘,也可以休息一會。

  一次我們這夥「牛鬼蛇神」搬運了一大堆煤塊,餘下些煤末子,就兌上水,做成小方煤塊。一個小女孩在旁觀看。我逗她說:「瞧,我們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樂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邊跟隨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願意,我也不大捨得。過兩天,我在廁所裡打掃,聽見這個小女孩在問人:「她是幹什麼的?」有人回答說:「掃廁所的。」從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麼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見她買了大捆的蔥抱不動,只好拖著走。我要幫她,她卻別轉了臉不要我幫。我不知該慨歎小孩子家也勢利,還是該讚歎小孩子家也會堅持不與壞人為伍,因為她懂得掃廁所是最低賤的事,那時候掃廁所是懲罰,受這種懲罰的當然不是好人;至於區別好人壞人,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我自從做了掃廁所的人,卻享到些向所未識的自由。我們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有一套習慣的文明禮貌,雖然常常受到「多禮」的譴責,卻屢戒不改。例如見了認識的人,總含笑招呼一下,儘管自己心上不高興,或明知別人不喜歡我,也不能見了人不理睬。我自從做了「掃廁所的」,就樂得放肆,看見我不喜歡的人乾脆呆著臉理都不理,甚至瞪著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決沒有誰會責備我目中無人,因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這是「顛倒過來」了意想不到的妙處。

  可是到廁所來的人,平時和我不熟的也相當禮貌。那裡是背人的地方,平時相熟的都會悄悄慰問一聲:「你還行嗎?」或「頂得住嗎?」或關切我身體如何,或問我生活有沒有問題。我那頂假髮已經幾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髮的,會湊近細看說:「不知道的就看不出來。」有人會使勁「咳!」一聲表示憤慨。有一個平時也並不很熟的年輕人對我做了個富有同情的鬼臉,我不禁和她相視而笑了。事過境遷,群眾有時還談起我收拾廁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許多人的關心和慰問,尤其那個可愛的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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