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將飲茶 | 上頁 下頁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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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母非常敏感,感覺到我們這群孩子對她不友好。也許她以為我是頭兒,其實我住宿在校,並未帶頭,只是站在弟弟妹妹一邊。那時大姐在上海教書,三姐病休在家。三姑母不再喜歡我,她喜歡三姐姐了。 一九二七年冬,三姐訂婚,三姑母是媒人。她一片高興,要打扮「新娘」。可是三姑母和二姑母一樣,從來不會打扮。我母親是好皮膚,不用脂粉,也不許女兒搽脂抹粉。我們姐妹沒有化妝品,只用甘油搽手搽臉。我和三姐剛剛先後剪掉辮子,姐妹倆互相理髮,各剪個童化頭,出門換上「出客衣服」,便是打扮了。但訂婚也算個典禮,並在花園飯店備有酒席。訂婚禮前夕,三姑母和二姑母都很興頭,要另式另樣地打扮三姐。三姑母一手拿一支簪子,一手拿個梳子,把三姐的頭髮挑過來又梳過去,挑出種種幾何形(三姑母是愛好數理的):正方形、長方形、扁方形、正圓形、橢圓形,還真來個三角形,末了又饒上一個桃兒形,好像要梳小辮兒似的。挑了半天也不知怎麼辦。二姑母拿著一把剪子把三姐的頭髮修了又修,越修越短。三姐乖乖地隨她們擺佈,毫不抗議。我母親也不來干涉,只我站在旁邊乾著急。姐姐的頭髮實在給剪得太短了;梳一梳,一根根直往上翹。還虧二姑母花樣多。當時流行用黑色閃光小珠子釘在衣裙的邊上,或穿織成手提袋。二姑母教我們用細銅絲把小黑珠子穿成一個花箍,箍在發上。幸虧是三姐,怎麼樣兒打扮都行。她戴上珠箍,還頂漂亮。 三姐結婚,婚禮在我家舉行,新房也暫設我家。因為姐夫在上海還沒找妥房子。鋪新床按老規矩得請「十全」的「吉利人」,像我兩位姑母那樣的「畸零人」得回避些。我家沒有這種忌諱。她們倆大概由於自己的身世,對那新房看不順眼,進去就大說倒黴話。二姑母說窗簾上的花紋像一滴滴眼淚。三姑母說新床那麼講究,將來出賣值錢。事後我母親笑笑說:「她們算是慪我生氣的。」 我母親向來不尖銳,她對人事的反應總是慢悠悠的。如有誰當面損她,她好像不知不覺,事後才笑說:「她算是罵我的。」她不會及時反擊,事後也不計較。 我母親最憐憫三姑母早年嫁傻子的遭遇,也最佩服她「個人奮鬥」的能力。我有時聽到父母親議論兩個姑母。父親說:「枌官(二姑母的小名)『莫知莫覺』(指對人漠無感情),申官『細膩噁心』(指多心眼兒)。」母親只說二姑母「獨幅心思」,卻為三姑母辯護,說她其實是賢妻良母,只為一輩子不得意,變成了那樣兒。我猜想三姑母從蔣家回娘家的時候,大約和我母親比較親密。她們在務本女中也算是同過學。我覺得母親特別縱容三姑母。三姑母要做襯衣——她襯衣全破了,我母親怕裁縫做得慢,為她買了料子,親自裁好,在縫衣機上很快地給趕出來。三姑母好像那是應該的,還嫌好道壞。她想吃什麼菜,只要開一聲口,母親特地為她下廚。菜端上桌,母親說,這是三伯伯要吃的,我們孩子從不下筷。我母親往往是末後一個坐下吃飯,也末後一個吃完;她吃得少而慢。有幾次三姑母飯後故意回到飯間去看看,母親忽然聰明說:「她來看我吃什麼好菜呢。」說著不禁笑了,因為她吃的不過是剩菜。可是她也並不介意。 我們孩子總覺得兩個姑母太自私也太自大了。家務事她們從不過問。三姑母更有一套道理。她說,如果自己動手抹兩回桌子,她們(指女傭)就成了規矩,從此不給抹了。我家傭人總因為「姑太太難伺候」而辭去,所以我家經常換人。這又給我母親添造麻煩。我們孩子就嘀嘀咕咕,母親聽見了就要訓斥我們:「老小(小孩子)勿要刻薄。」有一次,我嘀咕說,三姑母欺負我母親。母親一本正經對我說:「你倒想想,她,怎麼能欺負我?」當然這話很對。我母親是一家之主(父親全聽她的),三姑母只是寄居我家。可是我和弟弟妹妹心上總不服氣。 有一次,我們買了一大包燙手的糖炒熱栗子。我母親吃什麼都不熱心,好的要留給別人吃,不好的她也不貪吃,可是對這東西卻還愛吃。我們剝到軟而潤的,就偷偷兒揣在衣袋裡。大家不約而同地「打偏手」,一會兒把大包栗子吃完。二姑母並沒在意,三姑母卻精細,她說:「這麼大一包呢,怎麼一會兒就吃光了?」我們都呆著臉。等兩個姑母回房,我們各掏出一把最好的栗子獻給母親吃。母親責備了我們幾句,不過責備得很溫和。她只略吃幾顆,我們樂呵呵地把剩下的都吃了,絕沒有為三姑母著想。她准覺得吃幾顆栗子,我們都聯著幫擠她。我母親訓我們的話實在沒錯,我們確是刻薄了,只覺得我們好好一個家,就多了這兩個姑母。而在她們看來,哥哥的家就是她們自己的家,只覺得這群侄兒女太驕縱,遠不像她們自己的童年時候了。 二姑母自己會消遣,很自得其樂。她獨住一個小院,很清靜。她或學字學畫,或讀詩看小說,或做活兒,或在後園拔草種花。她有方法把雞冠花夾道種成齊齊兩排,一棵棵都稈兒矮壯,花兒肥厚,顏色各各不同,有洋紅、橘黃、蘋果綠等等。她是我父親所謂「最沒有煩惱的人」。 三姑母正相反。她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也不會自己娛樂。有時她愛看個電影,不願一人出去,就帶著我們一群孩子,可是只給我們買半票。轉眼我十七八歲,都在蘇州東吳大學上學了,她還給買半票。大弟長得高,七妹小我五歲,卻和我看似雙生。這又是三姑母買半票的一個理由,她說我們只是一群孩子。我們寧可自己買票,但是不敢說。電影演到半中間,查票員命令我們補票,三姑母就和他爭。我們都窘得很,不願跟她出去,尤其是我。她又喜歡聽說書。我家沒人愛「聽書」,父親甚至笑她「低級趣味」。蘇州有些人家請一個說書的天天到家裡來說書,並招待親友聽書。有時一兩家合請一個說書的,輪流做東。三姑母就常到相識的人家去聽書。有些聯合做東的人家並不歡迎她,她也不覺得,或是不理會。她喜歡趕熱鬧。 她好像有很多活動,可是我記不清她做什麼工作。一九二七年左右她在蘇州女師任教。一九二九年,蘇州東吳大學聘請她教日語,她欣然應聘,還在女生宿舍要了一間房,每週在學校住幾天。那時候她養著幾隻貓和一隻小狗;狗和貓合不到一處,就把小狗放在宿舍裡。這可激怒了全宿舍的女學生,因為她自己回家了,卻把小狗鎖在屋裡。狗汪汪地叫個不停,鬧得四鄰學生課後不能在宿舍裡溫習功課,晚上也不得安靜。寒假前大考的時候,有一晚大雪之後,她叫我帶她的小狗出去,給它「把屎」。幸虧我不是個「抱佛腳」的,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怎樣「把屎」,只牽著狗在雪地裡轉了兩圈,回去老實說小狗沒拉屎。三姑母很不滿意,忍住了沒說我。管女生的舍監是個美國老姑娘,她到學期終了,請我轉告三姑母:宿舍裡不便養狗。也許我應該叫她自己和我姑母打交道,可是我覺得這話說不出口。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傳話的,反正三姑母很惱火,把怨毒都結在我身上,而把所傳的話置之不理。春季開學不久,她那只狗就給人毒死了。 不久學校裡出了一件事。大學附中一位美國老師帶領一隊學生到黑龍潭(一個風景區)春遊,事先千叮萬囑不許下潭游泳,因為水深湍急,非常危險。有個學生偷偷跳下水去,給捲入急湍。老師得知,立即跳下水去營救。據潭邊目擊的學生說:老師揪住溺者,被溺者拖下水去;老師猛力掙脫溺者,再去撈他,水裡出沒幾回,沒有撈到,最後力竭不支,只好掙扎上岸。那孩子就淹死了。那位老師是個很老實的人,他流涕自責沒盡責任,在生死關頭一刹那間,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兒女,沒有捨生忘死。當時輿論認為老師已經盡了責任,即使賠掉性命,也沒法救起溺者。校方為這事召開了校務會議,想必是商量怎樣向溺者家長交代。參與會議的大多是洋人,校方器重三姑母,也請她參加了。三姑母在會上卻責怪那位老師沒捨命相救,會後又自覺失言。捨生忘死,只能要求自己,不能責求旁人;校方把她當自己人,才請她參與會議,商量辦法,沒要她去苛責那位惶恐自愧的老師。 她懊悔無及,就想請校委會的人吃一頓飯,大概是表示歉意。她在請客前一天告訴我母親「明天要備一桌酒」,在我家請客;她已約下了客人。一桌酒是好辦的,可是招待外賓,我家不夠標準。我們的大廳高大,棟樑間的積塵平日打掃不到,後園也不夠整潔。幸虧我母親人緣好,她找到本巷「地頭蛇」,立即雇來一群年富力強的小夥子,只半天工夫便把房子前前後後打掃乾淨。一群洋客人到了我家,對我父母大誇我;回校又對我大誇我家。我覺得他們和三姑母的關係好像由緊張又緩和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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