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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聽父親說,三姑母的日文是科班出身。日本是個多禮的國家,婦女在家庭生活和社交裡的禮節更為繁重;三姑母都很內行。我記得一九二九年左右,蘇州市為了青陽地日本租界的事請三姑母和日本人交涉,好像雙方對她都很滿意。那年春天三姑母和我們姐妹同到青陽地去看櫻花,路過一個日本小學校,校內正開運動會。我們在短籬外略一逗留,觀看小學生賽跑,不料貴賓臺上有人認識三姑母,立即派人把我們一夥人都請上貴賓台。我看見三姑母和那些日本人彼此頻頻躬身行禮的樣兒,覺得自己成了挺胸凸肚的野蠻人。

  三姑母一九一四年到北京,大約就是在女高師工作。我五周歲(一九一六年)在女高師附小上一年級,開始能記憶三姑母。她那時是女高師的「學監」,我還是她所喜歡的孩子呢。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小學生正在飯堂吃飯,她帶了幾位來賓進飯堂參觀。頓時全飯堂肅然,大家都專心吃飯。我背門而坐,飯碗前面掉了好些米粒兒。三姑母走過,附耳說了我一句,我趕緊把米粒兒撿在嘴裡吃了。後來我在家聽見三姑母和我父親形容我們那一群小女孩兒,背後看去都和我相像,一個白脖子,兩撅小短辮兒;她們看見我撿吃了米粒兒,一個個都把桌上掉的米粒兒撿來吃了。她講的時候笑出了細酒渦兒,好像對我們那一群小學生都很喜歡似的。那時候的三姑母還一點不怪僻。

  女高師的學生有時帶我到大學部去玩。我看見三姑母忙著寫字,也沒工夫理會我。她們帶我打秋千,登得老高,我有點害怕,可是不敢說。有一次她們開懇親會,演戲三天,一天試演,一天請男賓,一天請女賓,借我去做戲裡的花神,把我的牛角小辮兒盤在頭頂上,插了滿頭的花,衣上也貼滿金花。又一次開運動會,一個大學生跳繩,叫我鑽到她身邊像衛星似的繞著她周圍轉著跳。老師還教我說一套話。運動場很大,我站在場上自覺渺小,細聲兒把那套話背了一遍,心上只愁跳繩絆了腳。那天總算跳得不錯。事後老師問我:「你說了什麼話呀?誰都沒聽見。」

  我現在回想,演戲借我做「花神」,運動會叫我和大學生一同表演等等,准是看三姑母的面子。那時候她在校內有威信,學生也喜歡她。我決不信小學生裡只我一個配做「花神」,只我一個靈活,會鑽在大學生身邊圍繞著她跳繩。

  一九一八年,三姑母由教育部資送赴美留學。她特叫大姐姐帶我上車站送行。大姐姐告訴我,三伯伯最喜歡我。可是我和她從來不親。我記得張勳復辟時,我家沒逃離北京,只在我父親的一個英國朋友波爾登(Bolton)先生家避居幾天。我母親給我換上新衣,讓三姑母帶我先到波爾登家去,因為父親還沒下班呢。三姑母和波爾登對坐在他書房裡沒完沒了地說外國話,我垂著短腿坐在旁邊椅上,看看天色漸黑,不勝焦急,後來波爾登笑著用北京話對我說:「你今天不回家了,住在這裡了。」我看看外國人的大菱角鬍子,看看三姑母的笑臉,不知他們要怎麼擺佈我,愁得不可開交,幸虧父母親不久帶著全家都到了。我總覺得三姑母不是我家的人,她是學校裡的人。

  那天我跟著大姐到火車站,看見三姑母有好些學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師。一位老師和幾個我不認識的大學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驚奇。三姑母站在火車盡頭一個小陽臺似的地方,也只顧拭淚。火車叫了兩聲(汽笛聲),慢慢開走。三姑母頻頻揮手,頻頻拭淚。月臺上除了大哭的幾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淚。我雖然早已乘過多次火車,可是我還小,都不記得。那次是我記憶裡第一次看到火車,聽到「火車叫」。我永遠把「火車叫」和哭泣連在一起,覺得那是離別的叫聲,聽了心上很難受。

  我現在回頭看,那天也許是我三姑母生平最得意、最可驕傲的一天。她是出國求深造,學成歸來,可以大有作為。而且她還有許多喜歡她的人為她依依惜別。據我母親說,很多學生都送禮留念;那些禮物是三姑母多年來珍藏的紀念品。

  三姑母一九二三年回蘇州看我父親的時候,自恨未能讀得博士,只得了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碩士學位。我父親笑說:「別『博士』了,頭髮都白了,越讀越不合時宜了。」我在旁看見她頭上果然有幾莖白髮。

  一九二四年,她做了北京女子師範大學的校長,從此打落下水,成了一條「落水狗」。

  我記得她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到蘇州長住我家的。我們的新屋剛落成,她住在最新的房子裡。後園原有三間「旱船」,形似船,大小也相同。新建的「旱船」不在原址,面積也擴大了,是個方廳(蘇州人稱「花廳」),三面寬廊,靠裡一間可充臥房,後面還帶個廂房。那前後兩間是父親給三姑母住的。除了她自買的小綠鐵床,家具都現成。三姑母喜歡綠色,可是她全不會佈置。我記得陰曆除夕前三四天,她買了很長一幅白「十字布」,要我用綠線為她繡上些竹子做帳帷。「十字布」上繡花得有「十字」花的圖樣。我堂兄是繪畫老師。他為三姑母畫了一幅竹子,上面還有一彎月亮,幾隻歸鳥。我不及把那幅畫編成圖案,只能把畫紙釘在布下,照著畫隨手繡。「十字布」很厚,我得對著光照照,然後繡幾針,很費事。她一定要在春節前繡好,怕我趕不及,扯著那幅長布幫我亂繡,歪歪斜斜,針腳都不刺在格子眼兒裡,許多「十」字只是「一」字,我連日成天在她屋裡做活兒,大除夕的晚飯前恰好趕完。三姑母很高興,獎了我一支自來水筆。可惜那支筆寫來筆劃太粗。背過來寫也不行。我倒並不圖報,只是看了她那歪歪扭扭的手工不舒服。

  她床頭掛一把綠色的雙劍——一個鞘裡有兩把劍。我和弟弟妹妹要求她舞劍,她就舞給我們看。那不過是兩手各拿一把劍,擺幾個姿勢,並不像小說裡寫的一片劍光,不見人影。我看了很失望。那時候,她還算是喜歡我的,我也還沒嫌她,只是並不喜歡她,反正和她不親。

  我和二姑母也不親,但比較接近。二姑母上海啟明女校畢業,曾在徐世昌家當過家庭教師,又曾在北京和吉林教書。我家房子還沒有全部完工的時候,我曾有一二年和她同睡一屋。她如果高興,或者我如果問得乖巧,她會告訴我好些有趣的經驗。不過她性情孤僻,只顧自己,從不理會旁人。三姑母和她不一樣。我記得小時候在北京,三姑母每到我們家總帶著一幫朋友,或二三人,或三四人,大夥兒熱鬧說笑。她不是孤僻的。可是一九二五年冬天她到我們家的時候,她只和我父親有說不完的話。我旁聽不感興趣,也不大懂,只覺得很煩。她對我母親或二姑母卻沒幾句話。大概因為我母親是家庭婦女,不懂她的事,而二姑母和她從來說不到一塊兒。她好像願意和我們孩子親近,卻找不到途徑。

  有一次我母親要招待一位年已半老的新娘子。三姑母建議我們孩子開個歡迎會,我做主席致辭,然後送上茶點,同時演個節目助興。我在學校厭透了這一套,可是不敢違拗,勉強從命。新娘是蘇州舊式小姐,覺得莫名其妙,只好勉強敷衍我們。我父親常取笑三姑母是「大教育家」,我們卻不愛受教育,對她敬而遠之。

  家庭裡的細是細非確是「清官難斷」,因為往往只是個立場問題。三姑母愛惜新房子和新漆的地板,叫我的弟弟妹妹脫了鞋進屋。她自己是「解放腳」,脫了鞋不好走路,況且她的鞋是乾淨的。孩子在後園玩,鞋底不免沾些泥土,而孩子穿鞋脫鞋很方便,可是兩個弟弟不服,去問父親:「爸爸,到旱船去要脫鞋嗎?」我父親不知底裡,只說「不用」。弟弟便嘀咕:「爸爸沒叫我們脫鞋。她自己不脫,倒叫我們脫!」他們穿著鞋進去,覺得三姑母不歡迎,便乾脆不到她那邊去了。

  三姑母准覺得孩子不如小牲口容易親近。我父親愛貓,家裡有好幾隻貓。貓也各有各的性格。我們最不喜歡一隻金銀眼的純白貓,因為它見物不見人,最無情;好好兒給它吃東西,它必定作勢用爪子一搶而去。我們稱它為「強盜貓」。我最小的妹妹楊必是全家的寶貝。她最愛貓,一兩歲的時候,如果自個兒一人乖乖地坐著,動都不動,一臉稱心滿意的樣兒,准是身邊偎著一隻貓。一次她去撫弄「強盜貓」,挨了貓咪一巴掌,鼻子都抓破,氣得傷心大哭。從此「強盜貓」成了我們的公敵。三姑母偏偏同情這只金銀眼兒,常像抱女兒似的抱著它,代它申訴委屈似的說:「咱們頂標緻的!」她出門回來,便抱著「強盜貓」說:「小可憐兒,給他們欺負得怎樣了?」三姑母就和「強盜貓」同在一個陣營,成了我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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