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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六

  有一次,我旁觀父母親說笑著互相推讓。他們的話不知是怎麼引起的,我只聽見母親說:「我死在你頭裡。」父親說:「我死在你頭裡。」我母親後來想了一想,當仁不讓說:「還是讓你死在我頭裡吧,我先死了,你怎麼辦呢。」當時他們好像兩人說定就可以算數的;我在一旁聽著也漠然無動,好像那還是很遙遠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襲蘇州,一架日機只顧在我們的大廳上空盤旋,大概因為比一般民房高大,懷疑是什麼機構的建築。那時候法幣不斷跌價,父母親就把銀行存款結成外匯,應弟弟的要求,打發他出國學醫。七妹在國專上學,也學國畫,她剛在上海結婚。家裡只有父母親和大姐姐小妹妹。她們扶著母親從前院躲到後園,從後園又躲回前院。小妹妹後來告訴我說:「真奇怪,害怕了會瀉肚子。」她們都瀉肚子,什麼也吃不下。第二天,我父母親帶著大姐姐小妹妹和兩個姑母,逃避到香山一個曾委任我父親為辯護律師的當事人家裡去。深秋天,我母親得了「惡性瘧疾」——不同一般瘧疾,高燒不退。蘇州失陷後,香山那一帶準備抗戰,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戰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線裡。鄰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親病危,奄奄一息,父親和大姐打算守著病人同歸於盡。小妹妹才十五歲,父親叫她跟著兩個姑母逃難。可是小妹妹怎麼也不肯離開,所以她也留下了。香山失陷的前夕,我母親去世。父親事先用幾擔白米換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個把母親入殮,找人在濛濛陰雨中把棺材送到借來的墳地上。那邊我國軍隊正在撤退,母親的棺材在兵隊中穿過。當天想盡辦法,請人在棺材外邊砌一座小屋,厝在墳地上。據大姐講,我父親在荒野裡失聲慟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磚上、周圍的樹木上、地下的磚頭石塊上——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寫滿自己的名字。這就算連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線聯繫,免得拋下了母親找不回來。然後,他不得不捨下四十年患難與共的老伴兒,帶了兩個女兒到別處逃生。

  他們東逃西逃,有的地方是強盜土匪的世界,有的已被敵軍佔領,無處安身,只好冒險又逃回蘇州。蘇州已是一座死城,街上還有死屍。家裡卻燈火通明,很熱鬧。我大姐姐說,看房子的兩人(我大弟的奶媽家人)正夥同他們的鄉親「各取所需」呢。主人回來,出於意外,想必不受歡迎。那時家裡有存米,可吃白飯。看房子的兩人有時白天出去,伺敵軍搶劫後,拾些劫餘。一次某醬園被劫,他們就提回一桶醬菜,一家人下飯吃。日本兵每日黃昏吹號歸隊以後,就挨戶找「花姑娘」。姐姐和妹妹在鄉下的時候已經剃了光頭,改成男裝。家裡還有一個跟著逃難的女傭。每天往往是吃晚飯的時候,日本兵就接二連三地來打門。父親會日語,單獨到門口應付。姐姐和妹妹就躲入柴堆,連飯碗筷子一起藏起來。那女傭也一起躲藏。她愈害怕呼吸愈重,聲如打鼾。大姐說,假如敵人進屋,准把她們從柴堆里拉出來。那時蘇州成立了維持會,原為我父親抄寫狀子的一個書記在裡面謀得了小小的差使。父親由他設法,傳遞了一個消息給上海的三姐。三姐和姐夫由一位企業界知名人士的幫助,把父親和大姐姐小妹妹接到上海。三人由蘇州逃出,只有隨身的破衣服和一個小小的手巾包。

  一九三八年十月,我回國到上海,父親的長須已經剃去,大姐姐小妹妹也已經回復舊時的裝束。我回國後父親開始戒掉安眠藥,神色漸漸清朗,不久便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一門《詩經》,聊當消遣。不過他掛心的是母親的棺材還未安葬。他拿定厝棺的地方只他一人記得,別人誰也找不到。那時候鄉間很不安寧,有一種盜匪專擄人勒贖,稱為「接財神」。父親買得靈岩山「繡穀公墓」的一塊墓地,便到香山去找我母親的棺材。有一位曾對我母親磕頭的當事人特到上海來接我父親到蘇州,然後由她家人陪我父親擠上公共汽車下鄉。父親摘掉眼鏡,穿上一件破棉袍,戴上一頂破氊帽。事後聽陪去的人笑說,化裝得一點不像,一望而知是知識分子,而且像個大知識分子。父親完成了任務,平安回來。母親的棺材已送到公墓的禮堂去上漆了。

  一九四〇年秋,我弟弟回國。父親帶了我們姐妹和弟弟同回蘇州。我二姑母買的住宅貼近我家後園,有小門可通。我們到蘇州,因火車誤點,天已經很晚。我們免得二姑母為我們備晚飯,路過一家飯館,想進去吃點東西,可是已過營業時間。店家卻認識我們,說我家以前請客辦酒席都是他們店裡承應的,殷勤招待我們上樓。我們雖然是老主顧,卻從未親身上過那家館子。我們胡亂各吃一碗麵條,不勝今昔之感。

  我們在二姑母家過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門到我家後園。後園已經完全改了樣。鍾書那時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館》七絕四首。第三首「苦愛君家好巷坊,無多歲月已滄桑,綠槐恰在朱欄外,想發濃蔭覆舊房」。他當時還沒見到我們劫後的家。

  我家房子剛修建完畢,母親應我的要求,在大杏樹下豎起一個很高的秋千架,懸著兩個秋千。旁邊還有個蕩木架。可是蕩木用的木材太頇,下圓上平,鐵箍鐵鍊又太笨重,只可充小孩的蕩船用。我常常坐在蕩木上看書,或躺在蕩木上,仰看「天澹雲閑」。春天,閉上眼只聽見四周蜜蜂嗡嗡,睜眼能看到花草間蝴蝶亂飛。杏子熟了,接下等著吃櫻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黃了,橘子正綠。鍾書吃過我母親做的橙皮果醬,我還叫他等著吃熟透的脫核杏兒,等著吃樹上現摘的桃兒。可是想不到父親添種的二十棵桃樹全都沒了。因為那片地曾選作鄰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卻未及挖坑。秋千、蕩木連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蘭、紫薇、海棠等花樹多年未經修剪,都變得不成模樣。籬邊的玫瑰、薔薇都幹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邊的芭蕉也不見了。記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開一朵「甘露花」。據說吃了「甘露」可以長壽。我們幾個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獨立的梯)去摘那一葉含有「甘露」的花瓣,「獻」給母親進補——因為母親肯「應酬」我們,父親卻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許多好品種的金魚;幸虧已及早送人了。乾涸的金魚缸裡都是落葉和塵土。我父親得意的一叢方竹已經枯瘁,一部分已變成圓竹。反正綠樹已失卻綠意,朱欄也無複朱顏。「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細磁鼓凳一無遺留,裡面的擺設也全都沒有了。我們從荒蕪的後園穿過月洞門,穿過梧桐樹大院,轉入內室。每間屋裡,滿地都是淩亂的衣物,深可沒膝。所有的抽屜都抽出原位,顛橫倒豎,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親房裡的抽屜一一歸納原處,地下還揀出許多零星東西:小銀匙,小寶石,小象牙梳子之類。母親整理的一小網籃古磁器,因為放在舊網籃裡,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親床下。堆箱子的樓上,一大箱古錢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裡,因為箱子是舊的,也沒上鎖,打開只看見一隻只半舊的木盒。凡是上鎖的箱子都由背後劃開,裡面全是空的。我們各處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還在,陳設一無留存。書房裡的善本書丟了一部分,普通書多半還在。天黑之後,全宅漆黑,據說電線年久失修,供電局已切斷電源。

  父親看了這個劫後的家,舒了一口氣說,幸虧母親不在了,她只怕還想不開,看到這個破敗的家不免傷心呢。我們在公墓的禮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烏光鋥亮的棺材。我們姐妹只能隔著棺木撫摩,各用小手絹把棺上每一點灰塵都拂拭乾淨。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壙,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裡,隨後就用水泥封上。父親對我說,水泥最好,因為打破了沒有用處;別看石板結實,如逢亂世,會給人撬走。這句話,父親大概沒和別人講。勝利前夕我父親突然在蘇州中風去世,我們夫婦、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後才從上海趕回蘇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經管的。父親的棺材放入母親墓旁同樣的水泥壙裡,而上面蓋的卻是兩塊大石板。臨時決不能改用水泥。我沒說什麼,只深深內疚,沒有及早把父親的話告訴別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戲言:「我死在你頭裡」;父親周密地安葬了我母親,我們兒女卻是漫不經心。多謝紅衛兵已經把墓碑都砸了。但願我的父母隱藏在靈岩山谷裡早日化土,從此和山岩樹木一起,安靜地隨著地球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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