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將飲茶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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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寒假裡,父親歇午,我們在火爐裡偷烤一大塊年糕。不小心,火夾子掉在爐盤裡,年糕掉在火爐裡,乒乒乓乓鬧得好響。我們闖了禍不顧後果,一溜煙都跑了。過些時偷偷回來張望,父親沒事人似的坐著工作。我們滿處找那塊年糕不見,卻不敢問。因為剛剛飯後,遠不到吃點心的時候呢。父親在忍笑,卻虎著臉。年糕原來給扔在字紙簍裡了。母親知道了准會怪我們鬧了爸爸,可是父親並沒有戳穿我們幹的壞事。他有時還幫我們淘氣呢。記得有一次也是大冬天,金魚缸裡的水幾乎連底凍了。一隻只半埋在泥裡的金魚缸旁邊都堆積著鑿下的冰塊。我們就想做冰淇淋,和父親商量——因為母親肯定不贊成大冬天做冰淇淋。父親說,你們自己會做,就做去。我家有一隻舊式的做冰淇淋的桶,我常插一手幫著做,所以也會,只是沒有材料。我們胡亂偷些東西做了半桶,在「旱船」(後園的廳)南廊的太陽裡搖了半天。木桶裡的冰塊總也不化,鐵桶裡的冰淇淋總也不凝,白賠了許多鹽。我們只好向父親求主意。父親說有三個辦法:一是冰上淋一勺開水;二是到廚房的灶倉裡去做,那就瞞不過母親了;三是到父親房間裡的火爐邊搖去。我們採用了第三個辦法,居然做成。只是用的材料太差,味道不好。父親助興嘗了一點點,母親事後知道也就沒說什麼。 一次,我們聽父親講叫花子偷了雞怎麼做「叫花雞」,我和弟弟妹妹就偷了一個雞蛋,又在凍冰的鹹菜缸裡偷些菜葉裹上,塗了泥做成一個「叫花蛋」。這個泥蛋我們不敢在火爐子裡烤,又不敢在廚房大灶的火灰裡烤,只好在後園冒著冷風,揀些枯枝生個火,把蛋放在火裡燒。我們給煙熏出來的眼淚險些凍冰。「叫花蛋」倒是大成功,有醃菜香。可惜一個蛋四人分吃,一口兩口就吃光了,吃完才後悔沒讓父母親分嘗。 我父親晚年常失眠。我們夏天為他把帳子裡的蚊子捉盡。從前有一種捕蚊燈,只要一湊上,蚊子就吸進去燒死了。那時我最小的妹妹楊必①已有八九歲,她和我七妹兩個是捉蚊子的先鋒,我是末後把關的。珠羅紗的蚊帳看不清蚊子在裡在外,尤其那種半透明的瘦蚊子。我得目光四掃,把帳子的五面和空中都巡看好幾遍,保證帳子裡沒一隻蚊子。 ①楊必,《剝削世家》和《名利場》(人民文學版)的譯者。 家裡孩子逐漸長大,就不覺熱鬧而漸趨冷清。我大姐①在上海啟明教書,她是校長嬤嬤(修女)寵愛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課。我三姐最美而身體最弱,結婚較早,在上海居住。我和兩個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歲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歲。他們好像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經不貪玩而貪看書了。父親一次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麼樣?」我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我說:「一星期都白活了。」父親笑說:「我也這樣。」我覺得自己升做父親的朋友了。暑假裡,乘涼的時候,門房每天給我送進幾封信來。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雖然常有朋友來往,我覺得他很疲勞,也很寂寞。父親五十歲以後,一次對我說:「阿季,你說一個人有退休的時候嗎?——我現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親自覺體力漸漸不支,他的血壓在升高,降壓靈之類的藥當時只是神話。父親又不信中藥,血壓高了就無法叫它下降。他所謂「退休」,無非減少些工作,加添些娛樂,每日黃昏,和朋友出去買點舊書、古董或小玩意兒。他每次買了好版子的舊書,自己把蜷曲或破殘的書角補好,叫我用頇的白絲線雙線重訂。他愛整齊,雙線只許平行,不許交叉,結子也不准外露。父親的小玩意兒玩膩了就收在一隻紅木筆筒裡。我常去翻弄。我說:「爸爸,這又打入『冷宮』了?給我吧。」我得的玩意兒最多。小弟弟有點羡慕,就建議「放焰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①楊壽康,曾翻譯法國布厄端(P. Bourget)《死亡的意義》(商務版,一九四〇年)。 父親曾花一筆錢買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袴子錢」之類。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樣能替掉些父親的心力。 我考大學的時候,清華大學剛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來招生。我就近考入東吳大學。上了一年,大學得分科,老師們認為我有條件讀理科。因為我有點像我父親嘲笑的「低能」,雖然不是每門功課一百分,卻都平均發展,並無特長。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裡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麼。所謂「該」,指最有益於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於解釋。父親說,沒什麼該不該,最喜歡什麼,就學什麼。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親是縱容我。可是我終究不顧老師的惋惜和勸導,文理科之間選了文科。我上的那個大學沒有文學系,較好的是法預科和政治系。我選讀法預,打算做我父親的幫手,借此接觸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積累了經驗,可以寫小說。我父親雖說隨我自己選擇,卻竭力反對我學法律。他自己不愛律師這個職業,堅決不要我做幫手,況且我能幫他幹什麼呢?我想父親准看透我不配——也不能當女律師(在當時的社會上,女律師還是一件稀罕物兒)。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對政治學毫無興趣,功課敷衍過去,課餘只在圖書館胡亂看書,漸漸瞭解:最喜愛的學科並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學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還深印在腦裡。我既不能當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年卻也曾那麼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過這也足以證明:一個人沒有經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儘管有志無成。 那時候的社會風尚,把留學看得很重,好比「寶塔結頂」,不出國留學就是功虧一簣——這種風尚好像現在又恢復了。父親有時跟我講,某某親友自費送孩子出國,全力以赴,供不應求,好比孩子給強徒擄去做了人質,由人勒索,因為做父母的總捨不得孩子在國外窮困。父親常說,只有咱們中國的文明,才有「清貧」之稱。外國人不懂什麼「清貧」,窮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壞人。要賺外國人的錢,得受盡他們的欺侮。我暗想這又是父親的偏見,難道只許有錢人出國,父親自己不就是窮學生嗎?也許是他自己的經驗或親眼目睹的情況吧。孩子留學等於做人質的說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應的苦心罷了。我在大學三年的時候,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為我請得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據章程,自備路費之外,每年還需二倍于學費的錢,作假期間的費用和日常的零用。但是那位校長告訴我,用不了那麼多。我父母說,我如果願意,可以去。可是我有兩個原因不願去。一是記起「做人質」的話,不忍添我父親的負擔。二是我對留學自有一套看法。我系裡的老師個個都是留學生,而且都有學位。我不覺得一個洋學位有什麼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國去讀政治學(我得繼續本大學的課程),寧可在本國較好的大學裡攻讀文學。我告訴父母親我不想出國讀政治,只想考清華研究院攻讀文學。後來我考上了,父母親都很高興。母親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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