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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五

  我父親凝重有威,我們孩子都怕他,儘管他從不打罵。如果我們不乖,父親只會叫急,喊母親把淘氣的孩子提溜出去訓斥。鍾書初見我父親也有點怕,後來他對我說:「爸爸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我們怕雖怕,卻和父親很親。他喜歡飯後孩子圍繞著一起吃點甜食,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放焰口」。我十一歲的暑假,在上海,看見路上牽著草繩,繩上掛滿了紙做的小衣小褲,聽人家說「今天是盂蘭盆會,放焰口」。我大驚小怪,回家告訴父母,惹得他們都笑了。可是「放焰口」還是我家常用的辭兒,不論吃的、用的、玩的,都可以要求「爸爸,放焰口!」

  我家孩子多,母親好像從沒有空閒的時候。我們唱的兒歌都是母親教的,可是她很少時間陪我們玩。我記得自己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小木碗裡剝了一堆瓜子仁,拉住母親求她「真的吃」——因為往常她只做個姿勢假吃。那一次她真吃了,我到今忘不了當時的驚喜和得意,料想她是看了我那一臉的快活而為我吃盡的。我六歲的冬天,有一次晚飯後,外面忽然刮起大風來。母親說:「啊呀,阿季的新棉褲還沒拿出來。」她叫人點上個洋燈,穿過後院到箱子間去開箱子。我在溫暖的屋裡,背燈站著,幾乎要哭,卻不懂自己為什麼要哭。這也是我忘不了的「別是一般滋味」。

  我父親有個偏見,認為女孩子身體嬌弱,不宜用功。據說和他同在美國留學的女學生個個短壽,都是用功過度,傷了身體。他常對我說,他班上某某每門功課一百分,「他是個低能!」反正我很少一百分,不怕父親嘲笑。我在高中還不會辨平仄聲。父親說,不要緊,到時候自然會懂。有一天我果然四聲都能分辨了,父親晚上常踱過廊前,敲窗考我某字什麼聲。我考對了他高興而笑,考倒了他也高興而笑。父親的教育理論是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我對什麼書表示興趣,父親就把那部書放在我書桌上,有時他得爬梯到書櫥高處去拿;假如我長期不讀,那部書就不見了——這就等於譴責。父親為我買的書多半是詩詞小說,都是我喜愛的。

  對有些事父親卻嚴厲得很。我十六歲,正念高中。那時北伐已經勝利,學生運動很多,常要遊行、開群眾大會等。一次學生會要各校學生上街宣傳——掇一條板凳,站上向街上行人演講。我也被推選去宣傳。可是我十六歲看來只像十四歲,一著急就漲紅了臉。當時蘇州風氣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如果我站上板凳,他們准會看猴兒似的攏上來看,甚至還會耍猴兒。我料想不會有人好好兒聽。學校裡有些古板人家的「小姐」,只要說「家裡不贊成」,就能豁免一切開會、遊行、當代表等等。我週末回家就向父親求救,問能不能也說「家裡不贊成」。父親一口拒絕。他說:「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我說:「不行啊,少數得服從多數呀。」父親說:「該服從的就服從;你有理,也可以說。去不去在你。」可是我的理實在難說,我能說自己的臉皮比別人薄嗎?

  父親特向我講了一個他自己的笑話。他當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的時候,張勳不知打敗了哪位軍閥勝利入京。江蘇士紳聯名登報擁戴歡迎。父親在歡迎者名單裡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屬下某某擅自幹的,以為名字既已見報,我父親不願意也只好罷了。可是我父親怎麼也不肯歡迎那位「辮帥」,他說「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立即在報上登了一條大字的啟事,聲明自己沒有歡迎。他對我講的時候自己失笑,因為深知這番聲明太不通世故了。他學著一位朋友的話說:「唉,補塘,聲明也可以不必了。」但是父親說:「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我苦著臉說「敢!」敢,可惜不是為了什麼偉大的目標,只是一個愛面子的女孩子不肯上街出醜罷了。所以我到校實在說不出一個充分的理由,只堅持「我不贊成,我不去」。這當然成了「豈有此理」。同學向校長告狀,校長傳我去狠狠訓斥了一頓。我還是不肯,沒去宣傳。被推選的其他三人比我年長些,也老練些。她們才宣傳了半天,就有個自稱團長的國民黨軍官大加欣賞,接她們第二天到留園去宣傳,實際上是請她們去遊園吃飯。校長事後知道了大吃一驚,不許她們再出去宣傳。我的「豈有此理」也就變為「很有道理」。

  我父親愛讀詩,最愛杜甫詩。他過一時會對我說「我又從頭到底讀了一遍」。可是他不做詩。我記得他有一次悄悄對我說:「你知道嗎?誰都做詩!連××(我們父女認為絕不能做詩的某親戚)都在做詩呢!」父親鑽研的是音韻學,把各時代的韻書一字字推敲。我常取笑說:「爸爸讀一個字兒、一個字兒的書。」抗戰時期,我和鍾書有時住在父親那邊。父親忽發現鍾書讀字典,大樂,對我說:「哼哼,阿季,還有個人也在讀一個字、一個字的書呢!」其實鍾書讀的不是一個個的字,而是一串串的字,但父親得意,我就沒有分辯。

  有時候父親教我什麼「合口呼」「撮口呼」,我不感興趣,父親說我「喜歡詞章之學」,從不強我學他的一套。每晚臨睡,他朗聲讀詩,我常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書旁聽。

  自從我家遷居蘇州,我就在蘇州上學,多半時候住校,中間也有一二年走讀。我記憶裡或心理上,好像經常在父母身邊;一回家就像小狗跟主人似的跟著父親或母親。我母親管著全家裡裡外外的雜事,用人經常從前院到後園找「太太」,她總有什麼事在某處絆住了腳。她難得有閑,靜靜地坐在屋裡,做一會兒針線,然後從擱針線活兒的藤匾裡拿出一卷《綴白裘》邊看邊笑,消遣一會兒。她的臥房和父親的臥房相連;兩隻大床中間隔著一個永遠不關的小門。她床頭有父親特為她買的大字抄本八十回《石頭記》,床角還放著一隻檯燈。她每晚臨睡愛看看《石頭記》或《聊齋》等小說,她也看過好些新小說。一次她看了幾頁綠漪女士的《綠天》,說:「這個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我說:「她就是蘇梅呀。」很佩服母親怎能從許多女作家裡辨別「蘇梅的調兒」。

  我跟著父親的時候居多。他除非有客,或出庭辯護,一上午總伏案寫稿子,書案上常放著一疊裁著整整齊齊的竹簾紙充稿紙用,我常揀他寫禿的長鋒羊毫去練字。每晨早飯後,我給父親泡一碗釅釅的蓋碗茶。父親飯後吃水果,我專司削皮;吃風乾栗子、山核桃等乾果,我專司剝殼。中午飯後,「放焰口」完畢,我們「小鬼」往往一哄而散,讓父親歇午。一次父親叫住我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我常陪在旁邊看書。冬天只我父親屋裡生個火爐,我們大家用煨炭結子的手爐和腳爐。火爐裡過一時就需添煤,我到時輕輕夾上一塊。姐姐和弟弟妹妹常佩服我能加煤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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