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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我們搬入新居——只是房主自己住的一套較好的房子略加修葺,前前後後的破房子還沒拆盡,到處都是鼻涕蟲和蜘蛛;陰濕的院子裡,只要扳起一塊磚,磚下密密麻麻的爬滿了鼻涕蟲。父親要孩子幹活兒,懸下賞格,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這種「勞動教育」其實是美國式的鼓勵孩子賺錢,不是教育「勞動光榮」。我週末回家,發現弟弟妹妹連因病休學在家的三姐都在「賺錢」。小弟弟捉得最多,一百條鼻涕蟲硬要一塊錢(那時的一元銀幣值 270—290 銅板)。我聽見母親對父親說:「不好了,你把『老小』教育得惟利是圖了。」可是物質刺激很有效,不多久,弟弟妹妹把鼻涕蟲和蜘蛛都捉盡。母親對「惟利是圖」的孩子也有辦法。錢都存在她手裡,十幾元也罷,幾十元也罷,過些時候,存戶忘了討賬,「銀行」也忘了付款,糊塗賬漸漸化為烏有。就像我們歷年的壓歲錢一樣。因為我們不必有私產,需錢的時候可以問母親要。

  ①軟體動物,像沒殼的蝸牛而較肥大。

  假如我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豔羨,父親常常也只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也許這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鬥」。我私下的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

  我父親又喜歡自稱「窮人」。他經常來往的幾個朋友一是「老人」,一是「苦人」(因為他開口就有說不盡的苦事),一是「忙人」(因為他社會活動較多),一是父親自稱的「窮人」。我從父母的談話裡聽來,總覺得「窮人」是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反抗性的自詡,仿佛是說:「我是窮人,可是不羡慕你們富人。」所謂「窮」,無非指不置家產,「自食其力」。不過我父親似乎沒有計較到當時社會上,「自食其力」是沒有保障的;不僅病不得,老不得,也沒有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幹自己喜愛或專長的事。

  我父親不愛做律師。他當初學法律,並不是為了做律師。律師的「光榮任務」是保衛孤弱者的權益,可是父親只說是「幫人吵架」。民事訴訟十之八九是為爭奪財產;便是婚姻問題,底子裡十之八九還是為了財產。我父親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當起法官來,有時忘了自己是律師而成了當事人。

  一次有老友介紹來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要求我父親設法對付他異母庶出的小妹妹,不讓她承襲遺產。那妹妹還在中學讀書。我記得父親怒衝衝告訴母親說:「那麼個又高又大的大男人,有臉說出這種話來!」要幫著欺負那個小妹妹也容易,或者可以拒不受理這種案件。可是我父親硬把那人訓了一頓,指出他不能勝訴(其實不是「不能」而是「不該」),結果父親主持了他們分家。

  有時候我父親為當事人氣憤不平,自己成了當事人,躺在床上還撇不開。他每一張狀子都自己動筆,悉心策劃,受理的案件一般都能勝訴。如果自己這一方有弱點,就和對方律師勸雙方和解。父親常說,「女太太」最奇怪,打贏了官司或者和解得稱心,就好像全是辯護律師的恩惠。父親認為那不過是按理應得的解決罷了。有許多委任他做辯護律師的當事人,事後就像我家的親戚朋友一樣,經常來往。有兩個年輕太太曾一片至誠對我母親叩頭表示感謝;多年後還對我們姊妹像姊妹一樣。

  有些事不論報酬多高,我父親決不受理。我記得那時候有個駐某國領事高瑛私販煙土出國的大案件,那領事的親信再三上門,父親推說不受理刑事案。其實那是誑話。我祖母的丫頭嫁一農民,她兒子酒後自稱某革命組織的「總指揮」,法院咬定他是共產黨,父親出盡力還是判了一年徒刑。我記得一次大熱天父親為這事出庭回家,長衫汗濕了半截,裡面的夏布短褂子汗濕得滴出水來。父親已經開始患高血壓症,我接過那件沉甸甸的濕衣,心上也同樣的沉重。他有時到上海出庭,一次回來說,又攬了一件刑事案。某銀行保險庫失竊。父親說,明明是經理監守自盜,卻冤枉兩個管庫的老師傅。那兩人歎氣說,我們哪有錢請大律師呢。父親自告奮勇為他們義務辯護。我聽偵探小說似的聽他向我母親分析案情,覺得真是一篇小說的材料。可惜我到清華上學了,不知事情是怎樣了局的。

  ①《當代》一九八三年五、六兩期刊載了我回憶父親的這篇文章,一九八四年八月六日,寧夏銀川市一位財經部退休幹部林壯志同志來信說,他對這件失竊案深知內情。他說我父親「對案情的分析是正確的,那是一件監守自盜案」。他已寫了《五十五年前無錫銀行保險庫失竊巨案真相》一文,「揭破半個世紀前這個疑案之謎」。據說那兩個老師傅宣告無罪釋放,案子「不了了之」。

  那時蘇州的法院賄賂公行。有的律師公然索取「運動費」(就是代當事人納賄的錢)。「兩支雪茄」就是二百元。「一記耳光」就是五百元。如果當事人沒錢,可以等打贏了官司大家分肥,這叫做「樹上開花」。有個「詩酒糊塗」的法官開庭帶著一把小茶壺,壺裡是酒。父親的好友「忙人」也是律師,我記得他們經過仔細商量,合寫了一個呈文給當時的司法總長(父親從前的同學或朋友)。這些時,地方法院調來一個新院長。有人說,這人在美國坐過牢。父親說:「坐牢的也許是政治犯——愛國志士。」可是經調查證實,那人是偽造支票而犯罪的。我記得父親長歎一聲,沒話可說。在貪污腐敗的勢力面前,我父親始終是個失敗者。

  他有時伏案不是為當事人寫狀子。我偶爾聽到父親告訴母親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或「一個大臭屁」或「惡毒毒的大臭屁」。過一二天,母親就用大剪子從《申報》或《時報》上剪下這個「屁」。我只看見一個「評」字,上面或許還有一個「時」字吧?父親很明顯地不喜歡我們看,所以我從沒敢偷讀過。母親把剪下的紙粘連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在父親案頭的紅木大筆筒裡。日寇佔領蘇州以後,我們回家,案上的大筆筒都沒有了。那些「評」或許有「老圃」的簽名,可是我還無緣到舊報紙上去查看。

  ①承華東師範大學闞緒良同志抄給我看徐鑄成先生《報海舊聞》11 頁上一段文字:「我那時比較欣賞老圃的短文章,談的問題小,而言之有物,文字也比較雋永。」一九九二年,我的朋友們發現了大量署名「老圃」的文章,一九九三年將出版《老圃遺文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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