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將飲茶 | 上頁 下頁


  §四

  我父親病後就到上海申報館當「主筆」(這是我大姐的話,據日本人編的參考資料,我父親是「上海申報社副編輯長」)。那時候,我已經和三姐跟隨大姐同在上海啟明女校讀書,寄宿在校。老家仍在無錫,我們那個小家一九二〇年秋搬到上海,租居兩上兩下一宅弄堂房子。暑假裡,有一天,我父親的老友接我們到他家去玩。那位朋友就是和我父親同窗的「穩健派」,後來參與了和日本人訂「二十一條」的章宗祥。我父母講到「二十一條」的時候,總把這位同窗稱為「嘴巴」。據我猜想,大約認為他不是主腦,只起了「嘴巴」的作用(我從沒問過,但想來猜得不錯)。我記得父親有一次和我講到這件事,憤憤地說:「他們嘁嘁嘁嘁嘁,只瞞我一個!打量我都不知道嗎!」我想,「嘴巴」是不願聽我父親的勸阻或責備吧?我們家最初到北京,和他們家好像來往較多,以後就很疏遠了。我記得在上海只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以後只我二姑母帶著七妹妹去了一次,父母親沒再去過。

  ①《亞洲問題講座》第十二卷,尾崎秀實主編《亞洲人名辭典》,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創元社刊。

  他們是用汽車來接我們一家的,父親母親帶了兩三個女兒同去。我還是個小土包子,沒坐過汽車。車穿過鬧市,開進一個幽靜的地區。街道兩旁綠樹成蔭,只聽得一聲聲悠長的「知了」、「知了」。進門就看見大片的綠草地,疏疏落落的大樹,中間一座洋房顯得矮而小;其實房子並不小,只因為四周的園地很大,襯得房子很小。我看見他們家的女兒在樹蔭下的草坪上玩,覺得她們真舒服。我父親平時從不帶孩子出去拜訪人,只偶爾例外帶我。我覺得有些人家儘管比我家講究得多,都不如這一家的氣派。那天回家後,大姐盛稱他們家的地毯多厚,沙發多軟。父親意味深長地慨歎一聲說:「生活程度(現在所謂『生活水平』)不能太高的。」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可是這句話我父親在不同的場合經常反復說,儘管語氣不同,表情不同,我知道指的總是同一回事。父親藏有這位朋友的一張照片,每次看了總點頭喟歎說:「絕頂聰明人……」言下無限惋惜。到如今,我看到好些「聰明人」為了追求生活的享受,或個人的利益,不惜出賣自己,也不顧國家的體面,就常想到我父親對這位老友的感慨和惋惜。

  我父親病後身體漸漸複元,在申報館當副主編的同時,又重操律師舊業。他承認自己喜歡說偏激的話。他說,這個世界上(指當時社會)只有兩種職業可做,一是醫生,二是律師(其實是指「自由職業」)。他不能做醫生,只好當律師。他嫌上海社會太複雜,決計定居蘇州。我們家隨即又遷到蘇州。可是租賃的房子只能暫時安身,做律師也得有個事務所。我母親說,我家歷年付的房租,足以自己蓋一所房子了。可是我父親自從在北京買了一輛馬車,常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了「財產」,「從此多事矣」。他反對置買家產。

  可是有些事不由自主。我家急需房子,恰恰有一所破舊的大房子要出賣。那還是明朝房子,都快倒塌了。有一間很高大的廳也已經歪斜,當地人稱為「一文廳」。據說魏忠賢党人到蘇州搜捕東林黨人,民情激奮,引起動亂。魏党奏稱「蘇州五城(一說五萬人)造反」。「徐大老爺」將「五城」(一說五萬人)改為「五人」。蘇州人感其恩德,募款為他建一楠木大廳。一人一文錢,頃刻而就,故名「一文廳」。張謇為我父親題的匾上,「安徐堂」三個大字之外,有幾行小字,說明房子是「明末宰相徐季鳴先生故居」。據王佩諍《平江府志》,魏党毛一鷺曾為魏忠賢造生祠於虎丘。魏失勢後,蘇州士紳在魏閹生祠原址立「五人墓碑」,張溥作《五人墓碑記》

  ①我弟弟楊保俶記下的。據專攻文獻的田奕女士提供資料:徐如珂,字季鳴,吳縣人,萬曆二十三年進士,除刑部主事,曆郎中、太僕少卿,轉左通政(宰相之職)。

  ①吳楚村、吳調候選《古文觀止》卷下末一篇。文章裡只說「中丞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五人是自願代「五城」或「五萬人」死的義士。

  我自從家裡遷居蘇州,就在當地的振華女中上學,寄宿在校,週末回家,見過那一大片住滿了人的破房子。全宅二三十家,有平房,也有樓房。有的人家住得較寬敞,房子也較好。最糟的是「一文廳」,又漏雨,又黑暗,全廳分隔成三排,每排有一個小小的過道和三間房,每間還有樓上樓下。總共就是十八間小房,真是一個地道的貧民窟,挑擔的小販常說:「我們挑擔子的進了這個宅子,可以轉上好半天呢。」

  我父親不精明,買下了這宅沒人要的破房子,修葺了一部分,拆掉許多小破房子,擴大了後園,添種了花樹,一面直說:「從此多事矣!」據他告訴我,買房子花掉了他的一筆人壽保險費,修建是靠他做律師的收入。因為買房以後,祖母去世,大伯母一家基本上能自立,無錫老家的負擔已逐漸減輕。房子費了兩年左右才修建完畢。

  我常掛念原先的二三十戶人家到了哪裡去。最近,有個親戚偶來看我,說他去看了我們蘇州的房子(我們已獻給公家),現在裡面住了五十來戶。我大為驚詫,因為許多小破房子全都拆了,哪來那麼多房間呢?不過小房子既能拆掉,也能一間間再搭上。一條寬走廊就能隔成幾間房呢。許多小戶合成一個大宅,一個大宅又分成許多小戶,也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天下大勢」。

  我父親反對置買家產不僅是圖省事,他還有一套原則。對本人來說,經營家產耗費精力,甚至把自己降為家產的奴隸;對子女來說,家產是個大害。他常說,某家少爺假如沒有家產,可以有所作為,現成可「吃家當」,使他成了廢物,也使他不圖上進。所以我父親明明白白地說過:「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只教育他們能夠自立。」我現在常想:靠了家產不圖上進的大少爺即使還有,也不多了,可是捧著鐵飯碗吃大鍋飯而不求上進的卻又那麼多;「吃家當」是不行了,可是吃國家的財產卻有多種方式。我父親知道了又將如何感慨。

  我在中學的時候,聽父親講到同鄉一位姓陸的朋友有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那兩個孩子倒是有志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黨。」我弟弟在上海同濟讀書的時候,帶了一個同學到我家來。我聽弟弟轉述那人的議論,很像共產主義的進步思想。我父親說那孩子是「有志氣的」。但妙的是弟弟忽然私下對我說:「你覺得嗎,咱們爸爸很腐朽。」我斷定這是他那位朋友的話,因為他稱我弟弟為「安徐堂」的「少爺」。在他眼裡,我父親是一個大律師,住一宅寬廊大院的大宅子,當然是「腐朽的資產階級」。我沒有搬嘴,只覺得很滑稽,因為「腐朽的爸爸」有一套言論,和共產主義的口號很相近,我常懷疑是否偶合。例如我父親主張自食其力,不能不勞而食。這和「不勞動者不得食」不是很相近嗎?

  ①指陸定一同志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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