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將飲茶 | 上頁 下頁


  我父母親在無錫預先租下房子,不擠到老家去住。那宅房子的廚房外面有一座木橋,過了橋才是後門。我可以不出家門,而站在橋上看來往的船隻,覺得新奇得很。我父母卻對這宅房子不滿意,只是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

  我還是小孩子,不懂得人生疾苦。我父親正當壯年,也沒估計到自己會病得幾乎不起。據說租住那所房子的幾個住戶都得了很重的傷寒症,很可能河水有問題。我父親不久就病倒了。他地道是那個時期的留學生,只信西醫,不信中醫。無錫只有一個西醫,是外國人。他每次來就抽一點血,拿一點大便,送往上海化驗,要一個星期才有結果。檢查了兩次查不出病因,病人幾星期發高燒,神志都昏迷了。我母親自作主張,請了一位有名的中醫來,一把脈就說「傷寒」。西醫又過了一星期才診斷是傷寒。父親已經發燒得只說昏話了。他開始說的昏話還是笑話。他看我母親提了玻璃溺壺出去,就說:「瞧瞧,她算做了女官了,提著一口印上任去了!」可是昏話漸漸變為鬼話,說滿床都是鬼。家裡用人私下說:「不好了,老爺當了城隍老爺了,成日成夜在判案子呢。」

  我記得有一夜已經很晚了,家裡好像將出大事,大家都不睡,各屋都亮著燈,許多親友來來往往。我母親流著淚求那位名醫處方,他搖頭斷然拒絕。醫生不肯處方就是病人全沒指望了。我父親的老友華實甫先生也是有名的中醫,當晚也來看望。他答應我母親的要求「死馬當活馬醫」,開了一個藥方。那是最危急的一夜,我父親居然掙扎過來。我母親始終把華實甫先生看作救命恩人。西醫卻認為我父親自己體力好,在「轉換期」(crisis)戰勝了病魔。不過無論中醫西醫,都歸功於我母親的護理。那年大除夕,我父親病骨支離,勉強能下床行走幾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著我的頭,慢慢兒走到家人團坐的飯桌邊。椅裡墊上一條厚被,父親象徵性地和我們同吃了年夜飯。

  父親病情最危急的那一晚,前來探望的人都搖頭喟歎說:「唉,要緊人呀!」「要緊人」就是養家人,我們好大一家人全靠父親撫養。我叔叔在美國學統計,學成回國,和訂婚多年的嬸嬸結婚,在審計院工作。不久肺病去世,遺下妻女各一。我老家就添了我一位寡嬸和一個堂妹。我們小家庭裡,父母子女就有八口人。我常想,假如我父親竟一病不起,我如有親戚哀憐,照應我讀幾年書,也許可以做個小學教員。不然,我大概只好去做女工,無錫多的是工廠。

  我父親滿以為回南可以另找工作,沒想到生了那麼一場重病。當時的社會,病人哪有公費治療呢!連日常生活的薪水都沒個著落呀。我父親病中,經常得到好友陳光甫先生和楊廷棟(翼之)先生的資助。他們並不住在無錫,可是常來看望。父親病中見了他們便高興談笑,他們去後往往病又加重。我雖是孩子,經常聽到父母談到他們,也覺得對他們感激。近代史所調查的問題之一是問到楊廷棟的後人是誰。慚愧得很,我雖然常常聽到楊翼之的名字,卻從未見過面,更不知他的後人——我實在很想見到他們,表達我們的感激。

  ①一九九二年,我得到楊翼之先生外孫女的信,欣知遙寄的感激已經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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