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楊絳 > 將飲茶 | 上頁 下頁


  我父親在大暑天和一位愛做詩的植物學家同鄉黃子年同上百花山去採集標本,去了大約一星期,回家來一張臉曬成了紫赯色,一個多星期後才慢慢退白。父親對植物學深有興趣,每次我們孩子到萬牲園(現稱「動物園」)去看獅子老虎,父親總一人到植物園去,我不懂植物有什麼好看。那次他從百花山回來,把採集的每一棵野花野草的枝枝葉葉,都用極小極整齊的白紙條加固在白而厚的大張橡皮紙上,下面注明什麼科(如茄科、菊科、薔薇科等)植物,什麼名字。中文下面是拉丁文。多年後,我曾看到過那些標本。父親做標本的時候,我自始至終一直站在旁邊仔仔細細地看著,佩服父親幹活兒利索,剪下的小白紙條那麼整齊,寫的字那麼好看,而且從不寫錯。每張橡皮紙上都蒙上一張透明的薄紙,積成厚厚的一大疊,就用一對木夾子上下夾住,使勁用腳踩扁,用繩子緊緊捆住。這幾捆標本帶到無錫,帶到上海,又帶到蘇州,後來有一次家裡出垃圾,給一個中學收買去做教材了。父親有閒暇做植物標本,想必是在停職期間。

  我家租居陳璧的房子。大院南邊籬下有一排山桃樹。一九一九年我揀桃核的時候,三姐對我說:「別揀了,咱們要回南了。」我不懂什麼叫「回南」。姐姐跟我講了,然後說,母親的行李限得很嚴,桃核只能揀最圓整的帶幾顆。我著急說:「那麼我的泥刻子呢?」姐姐說泥刻子南邊沒用,南邊沒有黃土。我在箱子間的外間屋裡,看見幾隻整理了一半的網籃,便偷偷兒撒了兩把桃核進去,後來那些桃核都不知去向了。從不出遊的母親游了頤和園、香山等名勝,還買了好些北京的名藥如紫金錠、梅花點舌丹之類,絹制的宮花等等,準備帶回南方送人的。

  據我國近代史料:「×××受賄被捕,在一九一七年五月。國務會議認為×××沒有犯罪的證據,反要追究檢察長楊蔭杭的責任;×××宣告無罪,他隨即辭去交通部長的職務。」我想,父親專研法律,主張法治,堅持司法獨立;他區區一個京師檢察長——至多不過是一個「中不溜」的幹部,竟膽敢傳訊在職的交通部總長,並派檢察官到他寓所搜查證據,一定是掌握了充分的罪證,也一定明確自己沒有逾越職權。

  ①陶菊隱《北京軍閥統治時期史話》第三冊第 111 頁(一九五七年三聯版);《中華民國史資料叢稿·人物傳記》第二十輯第 75 頁(一九八四年中華書局版)。

  據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五、二十六日《申報》要聞:「高檢長楊蔭杭因傳訊×××交付懲戒,楊已向懲戒會提出《申辯書》,會中對於此事,已開過調查會一次,不日當有結果。茲覓得司法部請交懲戒之原呈及楊檢長之《申辯書》並錄於下。此案之是非曲直,亦可略見一斑矣。」

  ①此系南京江蘇教育學院翟國璋先生提供。

  《申辯書》共十二條。前十條說明自己完全合法。後二條指控司法總長不合法,且有袒護之嫌。

  《申辯書》不僅說明問題,還活畫出我父親當時的氣概。特附在本文之末,此案只是懸案,所以我把有嫌貪污巨賄的總長姓名改為×××。

  據我推斷,父親停職期很短。他只有閒暇上百花山採集花草,製成標本;並未在家閒居。他上班不乘馬車,改乘人力車,我家只賣了馬車、馬匹,仍照常生活,一九一九年秋才回南。可見父親停職後並未罷官,還照領薪水。他辭職南歸,沒等辭職照準

  ①一九二〇年五月間上海《申報》《楊蔭杭律師啟事》一則,說:「閱報得知」辭職獲准,現重操律師舊業。

  一九一九年秋季,我上初小三年級。忽有一天清早,我跟著父母一家人回南了。路上碰見一個並不要好的同學,我恨不能叫她給我捎句話給同學,說我「回南」了,心上很悵然。

  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麼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火車快開了,父親才上車。有個親戚末了一分鐘趕到,從車窗裡送進一蒲包很甜的玫瑰香。可見我們離開北京已是秋天了。

  在家裡,我們只覺得母親是萬能的。可是到了火車上,母親暈車嘔吐,弱得可憐。父親卻鎮定從容地照看著一家大小和許多行李。我自以為第一次坐火車,其實我在北京出生不久就回南到上海,然後我家遷居蘇州,又遷居杭州又回到北京,這次又回南,父親已經富有旅行的經驗了。

  幾年前我家在上海的時候,大姐二姐都在上海啟明女校上學。她們寄宿學校,只暑假回家。一九一七年張勳復辟,北京亂糟糟,兩個姐姐沒能夠到北京,只好回到無錫老家去過了一個暑假。姊妹倆想家得厲害。二姐回校不久得了副傷寒,住在醫院裡。當時天津大水,火車不通。母親得知二姐生病,忙乘輪船趕到上海,二姐目光已經失散,看不清母親的臉,只拉著母親的手哭。她不久去世,還不到十五歲。二姐是我們姊妹裡最聰明的一個,我父母失去了她是一生中的大傷心事。我母親隨即帶了大姐同回北京。一九一九年我家離北京南歸,我只有大姐和三姐了,下面卻添了兩個弟弟和我的七妹。我家由北京到天津,住了一二天客棧,搭「新銘」輪船到上海。我父親親自抱著七妹,護著一家人,押著大堆行李上船下船。我記得父母吩咐,「上海碼頭亂得很,『老小』要聽話。」我們很有秩序地下了輪船又上「拖船」。「拖船」是由小火輪拖帶的小船,一隻火輪船可以拖帶一大串小船。我們家預先包好一隻「拖船」,行李堆在後艙,一家人都坐在前艙,晚上把左右兩邊座位中間的空處搭上木板,就合成一隻大床。三姐著急說:「我的腳往哪兒垂呀?」父親說她「好講究!腳還得往下垂嗎?」大家都笑。我們孩子覺得全家睡一隻大床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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