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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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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父親楊蔭杭(1878—1945),字補塘,筆名老圃,又名虎頭,江蘇無錫人,一八九五年考入北洋大學堂(當時稱「天津中西學堂」),一八九七年轉入南洋公學,一八九九年由南洋公學派送日本留學,卒業早稻田大學。他回國後因鼓吹革命,清廷通緝,籌借了一筆款子,再度出國,先回日本早稻田讀得學位,又赴美留學。我是父親留美回國後出生的,已是第四個女兒。那時候,我父親不復是鼓吹革命的「激烈派」。他在辛亥革命後做了民國的官,成了衛護「民主法治」的「瘋騎士」——因為他不過做了一個省級的高等審判廳長,為了判處一名殺人的惡霸死刑,堅持司法獨立,和庇護殺人犯的省長和督軍頂牛,直到袁世凱把他調任。他在北京不過是京師高等檢察廳長,卻讓一位有貪污鉅款之嫌的總長(現稱部長)受到高檢廳傳訊,同時有檢察官到總長私邸搜查證據。許多高官干預無效;司法總長請得大總統訓令,立將高檢長及搜查證據的檢察官給以「停職」處分。《民國演義》上提到這件事,說楊某其實沒錯,只是官官相護。據我理解,我父親的「立憲夢」,辭官之前早已破滅。 我說「理解」,因為都未經證實。我在父母身邊的時候,對聽到的話不求甚解。有些事只是傳聞;也有些是父親對我講的,當時似懂非懂,聽完又忘了;有些事是旁聽父母的談話而領會的。 我母親唐須荌也是無錫人。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們子女從小到大,沒聽到他們吵過一次架。舊式夫婦不吵架的也常有,不過女方會有委屈悶在心裡,夫婦間的共同語言也不多。我父母卻無話不談。他們倆同年,一八九八年結婚。當時我父親還是學生。從他們的談話裡可以聽到父親學生時代的舊事。他們往往不提名道姓而用諢名,還經常引用典故——典故大多是當時的趣事。不過我們孩子聽了不准發問。「大人說話呢,『老小』(無錫土話,指小孩子)別插嘴。」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Jean de La Bruyère)《人性與世態》(Les Caractères)。他們的話時斷時續,我當時聽了也不甚經心。我的領會,是由多年不經心的一知半解積累而得。我父親辭官後做了律師。他把每一件受理的案子都詳細向我母親敘述:為什麼事,牽涉什麼人等等。他們倆一起分析,一起議論。那些案件,都可補充《人性與世態》作為生動的例證。可是我的理解什麼時候開始明確,自己也分辨不清。 例如我五六歲在北京的時候,家裡有一張黎元洪的相片,大概是大總統發給每個下屬的。那張照片先掛在客廳暗陬,不久貶入吃飯間。照片右上角有一行墨筆字:「補塘檢察長」。我常搬個凳子,跪在凳上仔細端詳。照上的人明明不是我父親,怎麼又寫著我父親的名字?我始終沒敢發問,怕問了惹笑或招罵,我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明白:落款不是標簽,也不知什麼時候知道那人是黎元洪。可是我拿穩自己的理解沒錯。 我曾問父親:「爸爸,你小時候是怎麼樣的?」父親說:「就和普通孩子一樣。」可是我叮著問,他就找出二寸來長一隻陶制青底藍花的小靴子給我,說小時候坐在他爺爺膝上,他爺爺常給他剝一靴子瓜子仁,教他背白居易詩「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那時候,他的祖父在杭州做一個很小的小官。我的祖父也在浙江做過一個小地方的小官。兩代都是窮書生,都是小窮官。我祖父病重還鄉,下船後不及到家便咽了氣。家裡有上代傳下的住宅,但沒有田產。我父親上學全靠考試選拔而得的公費。 據我二姑母說,我父親在北洋公學上學時,有部分學生鬧風潮。學校掌權的洋人(二姑母稱為「洋鬼子」)出來鎮壓,說鬧風潮的一律開除。帶頭鬧的一個廣東人就被開除了。「洋鬼子」說,誰跟著一起鬧風潮的一起開除。一夥人面面相覷,都默不作聲。鬧風潮不過是為了伙食,我父親並沒參與,可是他看到那夥人都縮著腦袋,就冒火了,挺身而出說:「還有我!」好得很,他就陪著那個廣東同學一起開除,風潮就此平息。那是一八九七年的事。 當時我父親是個窮學生。寒素人家的子弟,考入公費學校,境遇該算不錯,開除就失去公費。幸虧他從北洋開除後,立即考入南洋公學。我現在還存著一幅一九〇八年八月中國留美學生在美國馬薩諸塞州開代表大會的合影。正中坐的是伍廷芳。前排學生展著一面龍旗。後排正中兩個學生扯著一面旗子,大書「北洋」二字。我父親就站在這一排。他曾指著扯旗的一人說「這是劉麻子」,又指點這人那人是誰,好像都很熟。我記得有一次他滿面淘氣地笑,雙手叉腰說:「我是老北洋。」看來他的開除,在他自己和同學眼裡,只是一件滑稽的事。 我大姐從父母的談話裡,知道父親確曾被學校開除,只是不知細節。我父親不愛談他自己,我們也不問。我只記得他偶爾談起些笑話,都是他年輕時代無聊或不講理的細事。他有個同房間是松江人,把「書」字讀如「須」。父親往往故意惹他,說要「撒一課『須』去」(上海話「尿」「書」同音)。松江人怒不可遏。他同班有個胖子,大家笑他胖。胖子生氣說:「你們老了都會發胖。」我父親跟我講的時候,摩挲著自己發胖的肚子,忍笑說:「我對他說,我發了胖,就自殺!」胖子氣得咈哧咈哧。我不知道父親那時候是在北洋或南洋,只覺得他還未脫頑童時期的幽默。二姑母曾告訴我:小哥哥(我父親)捉了一隻蛤蟆,對它噴水念咒,把它扣在空花盆底下叫它土遁;過了一星期,記起了那只蛤蟆,翻開花盆一看,蛤蟆還沒死,餓成了皮包骨頭。這事我也沒有問過父親。反正他早說過,他就和普通的孩子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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