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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那沒有什麼不妥吧?」鄭玉蓉說著,指指紫砂杯,「魏書記您再看杯上的羊,氣宇軒昂,眼望遠處,完全是領頭羊的派頭。您是市委書記,是咱維都市百姓建設四化奔小康的領頭羊,您這領頭羊前面領得好,咱們百姓後面跟得緊,那偉大的小康目標眼看著一天天越來越近,百姓揚揚得意,你這領頭羊自然也得意揚揚。所以我覺得冥冥中,這個紫砂杯就是特意為您準備的,我將它送您,算是物歸其主了。」

  身為管著黨群的市委副書記,聽過的討好賣乖的話如果用籮裝,哪天不要裝上幾大籮?可魏德正卻覺得沒一句有鄭玉蓉說的這麼動聽。於是忍不住誇獎道:「看不出來,小鄭你小小年紀,竟然一套一套的,理論水平這麼高。」鄭玉蓉說:「魏書記過獎了,我如果有理論水平,早不在招待所做服務員.當大學教授去了。」魏德正笑道:「你若真想做大學教授,我倒可給有關方面推薦推薦。維都大學就有一位副校長是我大學同學,我推薦的人才,他肯定會格外看重。」鄭玉蓉說:「那魏書記快點推薦,我等著您的校長同學給我發聘書。」

  青春靚麗,花容月貌,加之舉止文雅,話語不俗,這個鄭玉蓉自然也就甚合魏德正心意,以後每次回到長城招待所的套間,鄭玉蓉進去燒好水,用紫砂杯泡上鐵觀音後,魏德正都要留她聊上幾句。也許是天天在官場上混,官員們說什麼都顧左右而言他,遮遮掩掩,語言乾癟,就是說幾句奉承話,也隔靴搔癢似的,難得到位,讓人聽著挺不舒服,哪像鄭玉蓉口吐蓮花,婉轉如鳴,給人的感覺那麼熨帖。

  慢慢地,鄭玉蓉在大套間裡待的時間多起來,兩人變得無話不說了。

  接觸多起來,魏德正就想對鄭玉蓉有深層瞭解,問她:「小鄭,自人住長城招待所以來,天天跟你見面,卻從沒關心過你,我是不是太官僚了點?」鄭玉蓉說:「魏書記心裡裝著全市老百姓,哪裡還有我小女子的位置?」魏德正說:「我這不是特意給你騰出位置來了嗎?聽你的口音,你好像就是維都城裡的?」

  鄭玉蓉調皮地說:「英雄不問出處,何況我一個鄉下小女子,有什麼資格在領導面前自兜家底?」魏德正笑起來,說:「你這不是已將家底兜出來了嗎?我想你可能就是維都城外不遠鄉下的吧?如果來自太偏僻的鄉下,見的世面不多,難免膽小怕事;而城裡長大的女孩,又過於自信,往往不知天高地厚。你不同,沒有這兩方面的不足,卻集鄉下女孩的樸實清純和城裡女孩的從容大方於一身,實屬難能可貴。」

  鄭玉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說:「我哪有魏書記說的這麼優秀?我只不過見魏書記平易近人,好打交道,才在您面前如此放肆。」魏德正說:「你這不是放肆,是放得開。我看你的年紀,大概也就大專畢業一兩年的樣子吧,也不知你學的什麼專業?」

  這是一種隨意的帶著商量和探尋的口吻,讓鄭玉蓉覺得心頭暖暖的。她當然不會說自己學的幼教專業,不然還不露了馬腳?而是反問道:「魏書記問我學歷,是不是真的要推薦我去維都大學做教授?」魏德正說:「是呀,我已給我的同學打了招呼,他很感興趣,要我把你的學歷和專業報給他,他好拿到校務會上去通過一下,然後給你開調令。」鄭玉蓉說:「我是學聲樂的。」魏德正說:「維都大學正好有聲樂系。」鄭玉蓉說:「據我所知,他們的聲樂系好像只有民族唱法,美聲唱法也是近年才開的課,可惜我是學的通俗唱法。」魏德正說:「那沒關係,你可到那裡去開一門通俗唱法課嘛。」

  鄭玉蓉忍俊不禁了,說:「不行不行,我這水平,要誤人子弟的。」魏德正說:「你說話都鶯歌燕語的,唱起通俗來,一定特別好聽。要不你先在我面前面試面試,我這裡通過了,就等於我那校長同學那裡通過了,你只管去做教授就是。」

  像鄭玉蓉這個年齡的女孩,哪個不是唱著流行歌曲長大的?何況在幼專的那幾年,接受過不多不少的正規的聲樂教育,唱幾首流行歌曲自然是小菜一碟。鄭玉蓉張口就來,將田震那首《鏗鏘玫瑰》清唱了一遍。

  魏德正這代人聽多了民族唱法的歌曲,對通俗歌曲不是特別感興趣,想不到鄭玉蓉的歌還真唱得不錯,圓潤清麗,富於質感,讓他耳目一新,覺得比田震唱的並不差。魏德正禁不住鼓起掌來,說:「今天我真是大飽了耳福。」

  鄭玉蓉將書桌上一本攤開的雜誌卷成話筒,對到嘴邊,說:「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各位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今天鄭玉蓉個人演唱會到此結束!」然後手一擺,做個謝幕的姿勢,退了出去。

  此後鄭玉蓉再到套間裡來燒水泡茶,魏德正心情好,時問也足夠的話,除跟她侃上幾句,偶爾還會鼓動她給清唱兩曲。

  一來二去的,魏德正仿佛竟有些離不開鄭玉蓉的味道了,哪天鄭玉蓉沒在身邊晃動,便覺得不太習慣,像是丟失了什麼似的。如果是下縣或出差,過去總是隨遇而安,走到哪就住到哪,現在卻不同了,只要有可能,儘量往回趕。其實回到維都也沒有要緊事,無非是看一眼鄭玉蓉,喝幾口她泡的鐵觀音,聽幾句她哼唱的曲子。

  這天在外參加一個招商引資洽談會,各項議程完成後,熱情的會議主辦方組織大型聯誼活動,其他與會人員都留了下來,魏德正卻藉故開了溜。趕回維都已是十一點多。邁進長城招待所,鄭玉蓉還在值班。說是值班,其實就是值魏德正一個人的班.因為魏德正住進來後,三樓幾乎沒再入住過其他客人。所以只要魏德正沒回來,晚上不超過十二點,鄭玉蓉是不會離開服務台,去旁邊小房裡休息的。

  像以往一樣,鄭玉蓉給魏德正打開門後,再泡好鐵觀音,又留下說了一小會兒閒話。考慮到魏德正旅途辛苦,鄭玉蓉待了沒多久,告辭要走。魏德正意猶未盡,說:「時問還早嘛,還不到十二點哩。」鄭玉蓉說:「您奔波大半天,也該休息了。」魏德正說:「這算什麼?我們這些人哪天不是東奔西跑的?這樣吧,給我清唱一首再走,可以嗎?」

  那口氣差不多是乞求了,鄭玉蓉也就有些不忍,說:「老唱流行歌曲,顯得沒有文化,給你唱曲電視劇《紅樓夢》裡的插曲,怎麼樣?」魏德正求之不得,說:「那好呀,我給你打節奏。」拿過漱口的搪瓷杯,用筆頭在杯沿上敲起來。

  鄭玉蓉往屋中一站,清清嗓子,輕輕唱道: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蓴噎滿喉,照不見菱花鏡裡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魏德正知道,這首歌的歌詞是曹雪芹的作品,名字叫做《紅豆》。也許是歌詞太哀豔,也許是曲子太憂傷,也許是鄭玉蓉唱得太幽怨,他竟然莫名地傷感起來,覺得心頭酸酸的。只是不知這份酸楚自何而來,他一個大男人,多年行走官場,什麼淒風苦雨沒經歷過,怎麼會為一支小曲而動情呢?

  鄭玉蓉走後,魏德正呆坐一會兒,便上床躺下了。可怎麼也沒法入睡,情緒低落得不行。鄭玉蓉的歌聲仿佛還留在房裡,久久縈繞不去。

  這歌聲後來幻化成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佔據了魏德正整個心空。這個名字叫做卓小梅。也不知何故,傷感的時候,這個名字就會凸現在魏德正眼前。以至他常常備感困惑,弄不清是自己的傷感引出這個名字,還是這個名字讓自己變得傷感。也許除了這個女人,自己這輩子還真沒在意過另外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的名字才讓自己如此刻骨銘心。

  只是這個讓你刻骨銘心的女人,你讓她刻骨銘心過嗎?這可是魏德正一輩子的心病。正因如此,他再有成就,再有作為,人前雖然道貌岸然,人後卻難免落寞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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