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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中國的老百姓,別的什麼都不精通,就精通這人情世故,什麼人事一眼就能看穿。果然很快看出董春燕並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只是這位醫生的朋友,因為醫生和董春燕有說有笑的,親切有加,敬重不足,沒有對待重要人物應有的莊嚴態度。

  這醫生姓辜,是董春燕小時的街坊,一直玩得挺好,雙方參加了工作仍有密切聯繫,是各自成家後才少了往來。辜醫生責怪董春燕,要到這裡來,怎麼不先跟她打個招呼。董春燕說:「你不是在住院部上班麼?我只是檢查一下胎位,也就不去驚動你了。」辜醫生說:「我是上個月才調到門診部來的。這個隊這麼排下去,不知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把掛號單給我,我帶你進去,給你介紹個主任醫生。」董春燕說:「你不是要去有事嗎?」辜醫生說:「沒什麼要緊事,只是一樣東西還留在住院部,下午去拿也沒關係,先讓你檢查了再說。」

  見董春燕捷足先登,被辜醫生領著徑直進了門診室,過道上那些羡慕的目光,這時變得不滿甚至憤怒了。可她們始而敢怒不敢言,繼而恨自己平時少交際,此處沒有熟人或朋友,只能排隊苦等。朝廷有人好做官,醫院有人好看病。誰叫咱們是個人情大國呢?大家都習慣了人情,有人情當然要利用人情,沒有人情,挖空心事要找出人情來。當然運氣好,有時你就是不去找,那人情也會自動送上門來,比如這天董春燕,本是鐵了心在這裡排隊等候的,誰知碰上辜醫生,你想排隊都排不成了。

  卓小梅沒等多久,辜醫生就將董春燕送出了門診室。她的檢查其實很簡單,有經驗的醫生摸一摸,聽一聽,裡面的情況就一清二楚了。謝過辜醫生,出得婦產科,董春燕便一臉喜色地告訴卓小梅,醫生說胎位正得很,孩子也發育正常。卓小梅便陪著她一起高興,還說了幾句吉利話。

  辜醫生起碼給她們節約了一個半小時,兩人回到幼兒園,才十點多。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問董春燕:「我那十佳的五萬元獎金還存在銀行裡吧?」董春燕說:「那是你私人的錢,我敢動嗎?」卓小梅說:「這錢以後恐怕還得取出來。」董春燕說:「你要幹什麼?」卓小梅說:「剛才你不是說是我的錢嗎?現在又管起我要幹什麼來了?」董春燕只得笑笑,樂滋滋地去了財務室,仿佛全世界懷了孩子的女人,就她胎位正著似的。

  進園長辦沒多久,去市檔案局查文件的蘇雪儀也回來了,說是費了好多口舌,檔案局的人就是不予理睬,還是通過熟人關係,請出一位姓牛的科長,才終於看到不久前省委省政府下發的文件。那是關於加強學前教育管理的,裡面的條文對幼兒園非常有利。卓小梅說:「那你給我複印了沒有?」蘇雪儀說:「要是複印了,我還不早拿了出來?人家說上面有規定管著,檔案資料是不能隨便複印的。」

  如今的事情就是這麼蹊蹺,一些與單位什麼關係也沒有的讀物或資料,甚至是某某領導結集成冊的官樣文章,沒有資料性,也沒有實用性,更沒有可讀性,看上兩行就翻胃上廁所,有關部門卻專門頒發紅頭文件,給你下達硬性指標,開好發票,煞有介事地上門要你購買,否則不交票子,就交帽子。可一些與單位有關的政策和規定,他們卻總是死死卡在手裡,你說盡了好話,甚至願意花錢,都不肯給你。像這種學前教育方面的文件,又不是什麼國家一級二級機密,屬￿幼教業務範疇,本應下發到幼兒園的,卻偏偏藏著掖著,不讓你看到,現在要複印一份,又有什麼規定管著,真是不可思議。卓小梅只好對蘇雪儀說:「你怕是還得去走一趟,再怎麼也得把文件給複印回來。」

  下午蘇雪儀又去了檔案局,卻沒找到那位牛科長,說是陪下來檢查視察的省裡領導去了。只得第二天又早早跑過去,終於堵住牛科長。好說歹說,牛科長才松了口。松了口,卻並沒鬆手,文件還牢牢抓在手上。蘇雪儀忙躲到衛生間裡去給卓小梅打電話,說:「牛科長基本被我說通了,不過還沒最後複印到手。」卓小梅說:「那你看著辦吧,該出血的時候還得出點血。幼兒園就是再窮,這錢也得花。」

  蘇雪儀要的就是卓小梅這句話,說:「我想中午就請牛科長吃頓飯,讓他高興高興。」卓小梅歎口氣,說:「那你就請吧,別忘了開票。」正要放電話,蘇雪儀又說道:「為保險起見,我想卓園長你是不是也親自出一下面?」卓小梅無奈,只得答應下來。

  十二點沒到,卓小梅就趕往說好的酒家。蘇雪儀已等在門口,領著她往裡走。卓小梅問:「牛科長呢?」蘇雪儀說:「他們在包廂裡。」卓小梅站住,說:「什麼他們?不是全檔案局的人吧?」蘇雪儀笑道:「加上牛科長,也就四個。」

  不比工商稅務或紀檢政法那一類強勢部門,求的人多,上午輪子轉,中午杯子轉,下午色子轉,晚上裙子轉,檔案局沒什麼實權,估計平時難得有人請一回,只好學地球搞自轉,天天繞著辦公桌轉。今天好不容易碰上機關幼兒園這個冤大頭,請了牛科長,馬科長袁科長朱科長自然也會跟著一起上。看來蘇雪儀喊卓小梅來還是有些道理的,不然她一個女人,怎麼應付得了四個男子漢?

  走進包廂,牛科長他們正在打牌。見了卓小梅,也還客氣,都笑著打招呼,倒不像那些權大派頭也大的實權部門的人,如果不是特別熟悉,你請他吃喝玩樂,像是請他奔喪,那張臉比死了爹媽還難看。

  服務員開始上酒上菜,四個男人扔了牌,圍坐過來。大家說笑著舉杯開喝。卓小梅不勝酒力,平時席上是不端杯的,也是考慮到那個文件牽涉到機關幼兒園的生死存亡,硬著頭皮敬了四個一圈,說是捨命陪君子。好在蘇雪儀酒量不錯,一旁擋駕,加上牛科長他們還算有男人風度,沒真讓卓小梅捨命。

  喝到中途,牛科長在身上摸摸,自言自語道:「呃,我的煙呢?是不是丟在了辦公室?」伸手朝旁邊的馬科長要,馬科長也在身上搜搜,說真是巧,他也忘了帶煙。

  這就是蘇雪儀小氣了。原來她跟牛科長糾纏了一上午,沒見他抽過煙,他桌上的煙灰缸裡沒有一個煙頭,加上剛才四個打牌時也無人抽煙,蘇雪儀便想省兩個錢,沒有向服務員要煙。也許這是男人的特性,幾杯下肚,來了豪氣,煙癮開始發作,叫做煙酒不分家。蘇雪儀只得咬咬牙,叫服務員去拿煙。很快服務員就拿來四包芙蓉王,一個男人面前放上一包。可他們的興趣已經重新回到酒上,相互間喝得正起勁,沒誰去開煙。

  卓小梅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沒拿煙時,他們找煙,煙來了又沒誰抽,甚至瞧都不瞧一眼。也許是考慮兩個女人在場,怕殃及池魚吧?

  兩個小時後,喝得差不多了,幾個人醉眼惺忪地站起來,準備離席。大概是酒醉心裡明,並沒忘記桌上的芙蓉王,不動聲色地拿到手上,一把塞進口袋裡。卓小梅偷偷掃了一眼,見他們的手指並不像是抽過煙的,估計是沒人送煙上門,順便帶包上點檔次的煙回家,好招待客人。相比之下,那些實權部門的人卻完全不是這個氣派,二三十元一包的芙蓉王之類的煙,那是根本不會放在眼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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