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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引人注目的還是宋老闆辦公桌後面靠牆那一排又高又大的書櫃,裡面塞滿各種各樣的精裝書,顯得主人很愛讀書,很有學問的樣子。卓小梅暗自好笑,誰不知道宋老闆小時根本沒正兒八經讀過一天書,小學都沒畢業就遊蕩在外,如今發達了,竟鼻子插蔥,裝起象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排書櫃倒也說明主人骨子裡對知識是懷有敬意的,還願意裝裝斯文,如果連裝斯文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那就是純粹的流氓地痞了。

  見卓小梅眼睛盯著自己的書櫃,宋老闆有些得意,說:「這裡除了商業管理和經濟門類專業書籍外,大部分是些中外名著,花了我十多萬元哩。我聽魏書記說,卓園長當年是班上的才女,自然也是讀書之人了。」

  宋老闆說卓小梅也是讀書之人,話裡先含了他是讀書人的意思。試想哪個讀書人,又有他姓宋的這麼捨得花錢買書?卓小梅聽得明白,笑道:「我是什麼讀書人?幼兒園的管家婆而已,天天忙裡忙外的,哪顧得上翻書?倒是宋老闆值得佩服,又要當老闆,又要讀書。」宋老闆說:「不讀書就提不高,特別是要適應市場經濟新要求,沒有理論作指導,難免走彎路。」卓小梅說:「宋老闆都讀了些什麼好書,推薦推薦,我也認真讀讀,提高提高。」

  宋老闆這才意識到中了卓小梅的圈套。他想卓小梅既是魏德正的中學同學,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底細,只得嘿嘿一笑,說了老實話:「我是瞎吹的,這書櫃裡的書並沒翻過幾本。我文化太低,有些書根本看不懂。不過有一本書,我還是讀過的,叫做胡什麼來著?是魏書記要我讀的,說當官要讀曾什麼,經商要讀胡什麼?」撓著腦袋想了一陣,還是沒胡出來,只得搖頭道:「只可惜那兩本書我送了人,沒在書櫃裡,不然我找給你們瞧。」

  卓小梅越發地覺得好笑起來。董春燕也忍不住想笑,只得拿了餐紙捂住嘴巴,裝作要咳嗽的樣子。曾經有一陣子,社會上流傳一句話,叫做當官要讀《曾國藩》,經商要讀《胡雪岩》,害得好些官員和商人忍痛犧牲燈紅酒綠,躲在家裡猛啃了幾個晚上。卓小梅雖然不官不商,卻也湊熱鬧,將兩套書都找來讀過,只是並沒發現對做官或經商有什麼指導性意義。估計是出版商為掏讀者口袋裡的票子搞的廣告宣傳。倒是後來有人將兩句話重新組合,說是當官要讀《胡雪岩》,經商要讀《曾國藩》,卓小梅覺得多少還有些道理。胡雪岩是紅頂商人,官商一體,相得益彰,官員們把他的本事學到手,利用頭上紅頂發財致富,那是最見效的。而曾國藩身為漢人,竟在清廷裡玩得那麼轉,是因他太熟悉官場潛規則,商人們研究透了曾國藩,就等於研究透了官場,再利用官場經商發財,還不事半功倍?

  宋老闆還想就讀書的問題再發揮幾句,女秘書端上了茶水,他忙抬抬手請兩位喝茶。女秘書年輕漂亮,性感豐滿,透著令男人垂涎的風騷勁,因此待她出去後,卓小梅就笑道:「這麼生動的女秘書,宋老闆還有心思做生意?」宋老闆說:「卓園長錯了,那可是我的公關秘書,關鍵時刻要靠她為公司帶來經濟效益,我怎麼能吃窩邊草呢?」

  宋老闆清楚,卓小梅不是來討論讀書和女秘書的,於是轉換話題說:「兩位大駕光臨,肯定有什麼指教,我洗耳恭聽。」他原以為卓小梅已接受了他和魏德正開出的條件。

  「我豈敢指教宋老闆!」卓小梅說著,打開坤包,掏出那本存摺,塞給董春燕。董春燕繞過茶几,走到老闆桌前,舉著存摺,向宋老闆遞過去。

  宋老闆沒有伸手。臉上的笑意沒來得及收回去,還僵在臉上。

  離開宋老闆的公司,來到街旁,卓小梅想要邀車,董春燕說:「卓園長你先回吧,這裡離市立醫院不遠了,我想順路去檢查一下。」

  那本存摺還在卓小梅腦袋裡晃悠著,她不知宋老闆下步還會採取什麼行動,所以也沒聽明白董春燕的話,順便問了句:「檢查什麼?」

  話一出口,卓小梅馬上意識到自己問得太蠢了。原來由於丈夫小馬的原因,董春燕結婚多年,一直懷不上,為此卓小梅特意給她們介紹過一個草藥醫生,小馬吃過草醫的藥後,董春燕肚子裡很快有了動靜。不想一次從財政設在銀行的會計中心出來,董春燕突遭專事搶包的摩托車搶劫。當時包裡放了好幾萬元現金,那是園裡準備購買教具的款子,董春燕本能地死死抓住包不肯鬆手,仰天被摩托車拖出去十多米。也許是怕出人命,也許是不遠處偶然響起警笛聲,摩托車上的人只得松了手。就這樣,董春燕保住了公家的現金,卻沒能保住肚子裡的孩子,傷心地哭了半個月。好在一個月前,董春燕重又懷上了,還悄悄跟卓小梅透露過。怪只怪自己關心手下人不夠,卓小梅歉意道:「我陪你上醫院吧。」

  來到醫院婦產科,過道上等了不少人。不用說都是女人。這是女人獨食其果的地方,男人種下禍根後,早躲得遠遠的,不見了蹤影。肚子挺著的是些少婦,自然是來檢查肚子裡的孩子的。肚子挺得不明顯的多是些年輕少女,估計是忘乎所以的時候,偷嘗禁果,將孽種留在了肚子裡,要趕快做掉。

  卓小梅只得陪董春燕在後面排隊。男女平等的口號喊了不知多少年了,可跑到這裡來瞧瞧,男女其實是沒法平等的。男人女人走到一起,惹是非的往往是男人,男人快活了,什麼後顧之憂都沒有,女人快活之後,卻要為此付出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慘重代價。

  作為過來人,卓小梅自然也沒少嘗這種痛苦滋味。孕育和生產兵兵時,那種痛苦還容易忍受,對新生命的企盼可以沖淡一切。最惱火的是意外懷孕搞人流,或是得了婦科病做手術,這時的女人簡直不是女人,而成了任人宰割的雌性動物。

  這樣的痛苦經歷得幾回,想想就心有餘悸。卓小梅回避著那些痛苦的記憶,努力去想些快活的事情。存在決定意識,身臨其境,要繞開醫院還不太容易,卓小梅想起一個與醫院有關的小笑話。說醫院來了新領導,是從某行政部門調過來的。見到處掛著這科那科的牌子,覺得不夠檔次,因為官場中科級是最低的級別。只對門診部住院部一類的牌子還滿意,心想組織部外交部人事部都是部,叫起來又好聽,又覺得有派頭,於是下文把科全都改成部,什麼眼部耳部喉部婦部產部內部外部的,弄得大家啼笑皆非。

  見卓小梅抿嘴悄笑,董春燕問道:「卓園長想起什麼得意事來了?」卓小梅就小聲說了這個笑話。董春燕也覺得有意思,說:「這也未嘗不可。這也部,那也部,病人走進醫院,一不小心還以為走進了字典裡。」

  兩人說得正開心,門診室開了,一位戴著大口罩的年輕醫生走了出來。眾人的目光都亮了,一齊向她投過去,仿佛見到了丟失多年的親爹親媽。那醫生卻帶上門,硬著脖子,邁開大步往過道那頭走去。人這一輩子,可以不走親戚,不走朋友,不走群眾,甚至可以不走上層路線,唯獨這醫院的救命恩人,想不走還不行。因為人人都有一條小命,最要命的是這小命任何人都只有一次,不像遍地開花的假冒偽劣商品,可以無限複製。多走上兩次,就會發現這些救命恩人們,特別是這種大醫院裡的救命恩人們,好像都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總是千篇一律昂首挺胸走正步,大口罩上方的眼睛,仿佛中國電影裡的日本鬼子,沒有旁視功能,永遠都盯著遠處。

  不想快到卓小梅她們兩個身邊時,那醫生忽然停下了,慢慢摘下口罩,喊了聲:「春燕,你怎麼在這裡?」

  就羡慕得周圍的女人口水直流,覺得董春燕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竟然得到高不可攀的醫生的青睞。不免暗自猜想起董春燕的身份來,不是衛生局的書記局長,就是藥品監督局的科長主任,或是市里某位大領導的老婆或孩子。但細想,衛生局的領導也好,藥品監督局的實權人物也好,市領導的老婆孩子也好,她們來看病,還用得著這麼規規矩矩親自排隊嗎?恐怕醫院院長早出了面,即使院長沒出面,至少也得安排一名副院長來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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