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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卓小梅不知自己到底賢在哪裡。也許做個幼兒園的園長還賢得起來,扔了這個行當,去做別的,那就很難說了。

  魏德正像是看穿了卓小梅的心事,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樹上嘛。憑你的才幹,離開機關幼兒園,也能幹出一番事業來。當然特別好的去處我安排不了,像事務局那樣的地方,還是能給你騰出位置的。」

  卓小梅這才想起事務局也有一位女副局長,已快到退休年齡。魏德正不愧是管黨群的副書記,幹部情況了如指掌。卓小梅說:「感謝魏書記的關懷,我真怕自己能力有限,到時辜負了你的厚望。」魏德正說:「小梅,我們是老同學了,我還不瞭解你,你謙虛什麼呢?當然現在事情還沒最後確定下來,我也只能先說到這裡為止。我待在這個位置上,知道人事上的事,一定要等任命文件到手之後才算得數。」

  離開市委後,卓小梅將魏德正的話溫習了好幾遍,忽然對自己過去的一些想法產生了懷疑。也許魏德正確是一片好心,想趁自己大權在握,關照關照老同學,而你卻總往歪處想,老以為人家帶著什麼企圖。是不是機關幼兒園曾被列入事業單位改制名單,你至今心有餘悸,才變得如此神經脆弱,對什麼人都信不過了?人家說,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這只是被蛇嚇了一跳,還沒有被咬著,就見不得草繩了。

  卓小梅準備找找羅家豪。他跟官場和各界的交往多,世事洞明,有些事肯定比自己看得透。電話打過去,問羅家豪抽不抽得開身,他說正在省城出差呢,暫時沒有分身之術。卓小梅也就沒再囉嗦,說等他回來後再聯繫。

  三天后,羅家豪回到維都,處理了幾件急事,就打電話給卓小梅,問她在不在幼兒園,意思是要開車接她出去,找個地方說話。這天卓小梅回娘家看望父母和孩子,剛吃過晚飯,出門來到維水橋上。她想慢慢步行回幼兒園,一路散散心。羅家豪很快把車開過來,靠近卓小梅。此時江心落霞如金,卓小梅手拍欄杆,心裡莫名地有些傷感。她沒有上車,羅家豪只好把車開回橋頭,停下等候。

  從橋上下來,卓小梅還想到江邊走走。羅家豪只得依她,兩人來到堤上。可惜落霞已去,一層似有似無的紫霧籠罩在維水上面。走上一段,忽見水邊泊著一艘嶄新的大游輪,羅家豪提議,是不是到輪上去坐坐。卓小梅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兩人下了堤,鑽入遊輪。

  這是一艘短線遊輪,花兩個小時,在維水上打個來回,看看維水,說說閒話,該是很愜意的。在服務生引導下,兩人來到輪首,進入前艙。艙位不大,有點像列車上的軟臥包廂,中間一張固定的條几,兩邊是沙發。

  一會兒服務生就送上茶水和瓜果。忽聽悠長的汽笛鳴響,遊輪起錨了。江風徐來,送過淡淡的好聞的水腥味。剛才的紫霧已然散去,深濃的夜色悄悄降臨江面。窗外零星的燈火緩緩向後移動著,遠處山影模糊,不動聲色。

  卓小梅天天只顧忙園裡的事情,哪想過城外還有這樣的妙處可供消遣?羅家豪好像也有同感,說:「本來是要請你去喝茶的,你不肯上車,才意外獲得這樣美妙的夜遊。這次在省城待了幾天,終於將一筆非常難得的生意談下來,剛松下一口氣,今晚又有你相伴來看維江,正好享享清福。」

  聽羅家豪的口氣,這筆生意對他來說,一定非常重要。卓小梅關切地說:「看你那得意勁,是什麼好生意?」羅家豪說:「這是商業秘密,不可與外人道也。」卓小梅說:「別這麼神神秘秘的,我又不是你的競爭對手。」羅家豪說:「我怕你是人家的線人。」卓小梅說:「現在的人也太可怕了,誰都不敢相信。」羅家豪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不過再防也防不到你這裡來。」

  原來省裡新編了一套教學輔導資料,正在物色印刷單位。教輔資料不是別的書籍,一旦把業務拉到手,年年都有生意,等於抓住了一隻金飯碗。如今成年人都在為名忙,為利忙,為吃喝玩樂忙,難得靜下心來看書,只有學生們要考試,得看資料,做習題,教育文化和出版印刷行業的人都鼓大眼睛盯著他們的口袋。也是市場份額大,伸向這只口袋裡的手也不是一隻兩隻,可只要伸得進去,總能抓一把票子出來。羅家豪是搞印刷業務的,經常在教育部門走動,深知此中奧妙,得到信息後,自然會挺身一搏,當即趕往省城。誰知已有多家印刷企業趕到了前頭,正在相互拼搶呢,羅家豪跑了一個星期,花掉二十萬元,最後還是無功而返。後來才聽說,這事連省委某領導的兒子都插了手,其他人怎麼下注都是徒勞。羅家豪也就不再抱希望,死了這條心。

  也是無心插柳,一次魏德正請客,將羅家豪叫去作陪,偶爾說起這事,魏德正批評他怎麼不早跟他說。聽話聽音,羅家豪便鉚住魏德正,不再鬆手。魏德正這才告訴他,省委某領導其實就是省委施書記,他兒子施公子跟禹老闆關係不錯,可以通過禹老闆找找施公子,說不定能成。羅家豪一聽,興奮不已,能跟施公子掛上鉤,就是教輔資料業務沒攬上,也值得。當即掏出手機,要魏德正撥號。魏德正說禹老闆不會接不熟悉的電話,拿出自己的手機,調出禹老闆的名字,撳了綠鍵。

  禹老闆弄明白羅家豪跟魏德正的關係後,答應跟羅家豪見一面。羅家豪當夜就出發趕往省城,第二天跟禹老闆接上了頭。禹老闆又約了施公子,找地方吃了一頓飯。施公子很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能說會道,腦子也活。這是典型的紈絝子弟,羅家豪心裡就有了底,知道這樣的衙內好對付。果然幾個回合下來,就把施公子弄舒服了。這時羅家豪才用不經意的口吻提到了教輔的事,施公子一口應承下來,第二天就給有關部門的頭兒打了招呼,羅家豪很快跟對方簽下合同,拿到了定金。

  一件這麼重要的生意能搞定,羅家豪還能不樂?卓小梅也替他高興,說:「魏德正可給你幫了大忙。他這麼夠朋友,你得好好感謝他才是。」

  話沒落音,卓小梅卻意識到自己說了廢話。羅家豪何許人也,還需你來調教麼?羅家豪倒不介意,點點頭,說:「這是沒得說的。德正這個忙可幫得大了,不僅成全了我的業務,還讓我結識了禹老闆和施公子。這可是打著燈籠火把都沒處找的隱形資本。」

  說到得意處,羅家豪忽然意識到光顧說自己,也沒關心關心卓小梅。她願意跟你來到這只船上,說不定有什麼事。於是問道:「你呢,還好嗎?」

  卓小梅撫撫被夜風拂亂的鬢髮,說:「還行吧,反正餓不死,凍不壞,當然跟你這樣的大老闆沒法比。」羅家豪說:「本來兩者之間卻沒有可比性嘛,你那是教育事業,千秋偉業,而我只是賺錢而已。」卓小梅說:「賺錢更是事業,事業就要賺錢,賺不到錢,誰還承認你是事業?」羅家豪說:「你這是高看我了。」卓小梅說:「也不是高看你,如果沒人賺錢納稅,國家機器誰來養活?納稅人是國家主人嘛。」

  說得羅家豪笑起來,說:「小梅,今天你是代表政府跟我談話來了吧?政府每次召集我們這些民營企業主開會,從頭到尾就是這句話,我們是納稅人,是國家的主人,而政府則是僕人,是為我們這些主人服務的。可我搞不懂的是,一旦主人有事找到僕人府上,求僕人蓋個什麼章,辦個什麼手續的時候,如果打理得稍不周到,僕人就要使性子,給臉色,無端設阻,故意刁難,讓主人下不了臺。做主人難呐,還是做僕人威風。怪不得國人都爭先恐後要做僕人,每次有關部門招考僕人,十個名額的僕人職位,報名的高達數千甚至上萬人。我最擔心的是,在咱們這個僕人大國裡,誰都不肯做主人,都去做僕人,主人越來越少,僕人越來越多,長此以往,不知誰來養活他們那些尊貴的僕人。」

  不覺得又說遠了,羅家豪趕緊煞住,說:「你看我又扯到哪去了。」卓小梅說:「能夠理解,這種話你又不好在僕人那裡說,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對象,正好三十裡罵知縣。」羅家豪說:「知縣是你父母官,誰敢當面責駡之?又不是洋鬼子,當官的花了稅金,納稅人看著不順眼了,可以往他臉上身上扔雞蛋或香蕉皮什麼的,他不但不生氣,叫便衣把你抓起來,還要對你還之以笑臉。咱們哪有這樣的狗膽?只好遠隔三十裡,背後偷偷發洩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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