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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兩人正說得興起,秦主任和尹司機下來了,一左一右把屁股搬進了前排位置。

  車子開出縣委大院,望著眼前這條纏纏繞繞的昌江河,沈天涯想起剛到昌永那個傍晚穀雨生說的關於縣委大院的種種說法,說:「谷書記,縣委大院裡的傳說,你還只說了官方的版本,民間的版本還沒給我說呢。」穀雨生說:「民間的版本秦主任最熟悉,由他給你細細道來。」

  秦主任透過窗玻璃,望著昌江淡然笑道:「民間版本其實比官方版本更形象生動,這就是民間文學往往比官方文學流傳久遠的緣故。先是這條昌江河吧,官方說是玉帶水,民間說是絆馬索,是專門絆縣委大樓前的那匹高頭大馬的。縣委兩旁的山脈,官方說是左青龍右白虎,老百姓說是一對困獸,沒啥作為。進門後,那臺階是供人往上爬的,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那匹馬,你說是一馬當先,民間說是讓人來拍馬屁的,馬被拍暈了,前面的絆馬索一絆,還不栽跟鬥?左邊的榆樹,其翅果像過去的銅錢,自然不是什麼與時俱進,而是當官的搖錢樹。右邊的舟楫,看上去更像一個盆,哪是什麼同舟共濟?誰見過當官的跟老百姓同舟共濟過了?那純粹是一隻聚寶盆。」

  沈天涯覺得真有趣,同樣的事物,不同的眼光,不同的角度,完全可以看出不同的景色來。又問道:「那大樓後面的靠山呢?又有什麼說法?」

  剛好此時小車過了昌江橋,縣委大院後面的山移到了車窗旁,秦主任按下車窗,指著那山,說:「沈處你仔細看看,那座山有沒有什麼破綻?」沈天涯也開了窗,仔細看了看,也就一座普通的山,不覺得有什麼異樣。秦主任只好說:「你不見那座山有兩個山頭嗎?」

  這一下沈天涯看出來了,山梁上確實有一個山岔,兩邊各有一個一般高的山頭兩相對峙著。秦主任說:「老百姓都說,這是象徵著書記縣長的兩派勢力,是用來拉山頭,搞宗派的。」沈天涯搖搖頭,說:「真是斜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昌永縣人民的觀察力和想像力非同凡響啊。」

  一直不吱聲的尹司機也忍不住了,插言道:「沈處你不知道,昌永縣太窮,人一窮,想像力就格外豐富。」沈天涯說:「這是哪來的理論?」尹司機說:「人窮的時候,肚子裡進的食物就少,腦袋裡的血液用不著跑到胃裡去助消化,留在腦袋裡沒事可做,只好幫助主人去胡思亂想。」沈天涯說:「怪論怪論。」

  穀雨生在尹司機的靠背椅上敲敲,說:「小尹你別轉移話題,秦主任還沒說完呢。」沈天涯說:「是呀,還有縣委後面那個藏龍臥虎的水塘,秦主任,民間是怎麼說的?」秦主任說:「前面不是有搖錢樹和聚寶盆麼?通過手中的權力和勢力聚斂起來的錢財是黑錢黑財,是不乾淨的,非法的,放在手裡總不踏實,弄不好就要穿幫,必須想法子讓這些非法所得合理化,那麼最好的辦法是什麼呢?」

  沈天涯已經知道了結論,但他不想搶了秦主任的興致,催問道:「是什麼辦法?」

  不想卻被尹司機把話頭接了過去,說:「還有什麼辦法?跑到那塘裡去洗黑錢呀,那個地方隱蔽安全,四周有圍牆,大門外還有保安把守,外面人誰都進不去,只管放心在裡面洗黑錢,把黑錢洗乾淨了,子孫後代都可享用。」

  沈天涯忍不住笑起來,說:「這個說法也太絕了。」

  一路侃著,小車傍著昌江,穿越零星的村莊和田疇,不覺得就走出三十來公里。前面就是昌明鎮,秦主任問穀雨生,要不要進去看看。穀雨生說:「看肯定是要去看看的,但不是現在,先上昌原牧場看了再說。」尹司機於是把那只踏向刹車的腳又移開了,踩到了油門上,小車吱一聲從昌明鎮門口飆過,往昌原牧場方向奔馳而去。

  山勢越收越攏,草木森然,雲繞霧籠,青幽的昌江變得越發湍急了,讓人頓生隔世之感。只有道路兩旁窄窄的村落和青青的莊稼,以及出沒的農人和牛羊,讓人感覺還在凡間。沈天涯把車窗全部打開,對著仿佛擰得出綠汁的山風淺呼深吸起來。穀雨生笑道:「你是見這些高質量的純淨氧不用收費,便放肆往肚裡灌吧?」沈天涯說:「可不是麼?到了城裡,你就是花大錢也購不著這純淨氧呀。」

  又沿著昌江上行十多公里,小車開始爬坡,鑽人一處原始森林。沈天涯說:「這樣的好山好水,恐怕也就昌永縣才有了。」

  穀雨生說:「是呀,幸虧昌永縣歷屆縣委縣政府班子要麼沒啥能耐,要麼只顧搞宗派去了,才留得這片青山綠水供我們今天到此享用。」

  這是什麼理論?沈天涯哪裡聽得明白?側首去瞧穀雨生。穀雨生笑道:「你想想,要是縣委縣政府班子歪點子多,把搞宗派的力氣拿來搞什麼這開發那開發,山下造紙廠水泥廠,山上硫磺礦石膏礦,城裡基建熱加工熱,城外淘金熱開採熱,祖宗給我們留下的這些山水還不被敗得不成模樣,處處百孔千瘡,草木不生,污水橫流?」

  聽穀雨生如此一說,沈天涯也就明白了,說:「是呀,昌都市範圍內絕大部分縣區的青山綠水,除五十年代大煉鋼鐵慘遭踐踏外,近二十多年來不停地折騰,雖然短期內這總產值那總產值上了好多個百分點,卻搞得山窮水盡,連找口乾淨一點的水喝都變得非常困難,那幾個虛增上去的數字除出產了幾個市委領導甚至省委領導外,不但沒給地方上的老百姓帶來任何實惠,連子孫的棲身之地都毀得差不多了。」

  前面好一陣沒開腔的秦主任忍不住了,說:「照你們這麼說,我們縣裡那些草包領導算是有功之臣了?」穀雨生說:「不算是有功之臣,至少他們扔下的後患比別的地方要小,才給我們今天的發展留下了些許餘地。」沈天涯說:「是呀,現在國家花大量財力物力進行退耕還林還草,保護生態,昌永縣其實是先行了一步。」

  不想沈天涯話音才落,秦主任便譏諷道:「你們說我們縣裡過去的領導是功臣,我說他們是個卵!他們如果也像外縣領導那樣,花點精力號召大家把這些青山砍成禿山,把綠水攪成濁水,我們也就不至於看著人家拿數千萬甚至上億的退耕還林還草資金,自己什麼也撈不到手了。」

  沈天涯不明就裡,穀雨生告訴他,秦主任說的倒也是事實。這兩年國家退耕還林還草工程全面實施以來,昌永縣確實也派人到上面去爭取過退耕還林還草資金,可人家跑到昌永來一瞧,見山上有樹,河裡有水,說你們去人家那裡看看吧,到處是光山禿嶺,正急需資金退耕還林還草呢,你們這裡有什麼耕可退的,有什麼林和草可還的?二話不說,把快到手的錢都挪到了別處,氣得昌永人嘴起白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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