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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誰想馮國富知道黃主席會提前上班,麗達公司的人也知道他有這個特點,早早就在政協大門口候著了。還是那夥年輕人,黃主席的車剛到門邊,稍一減速,他們就圍過來,將他人和車堵在大門中間。見進不能,退不得,黃主席只好下車。沒說上兩句,雙方便爭吵起來。老百姓巴不得當官的出點什麼事,見有人膽敢跑到國家機關裡來尋釁添亂,一個個歡呼雀躍,紛紛上前圍觀,裡三層外三層,將大門塞了個水泄不通。

  這時小曹正好開著紅旗來到政協門外,見前面人頭攢動,一連鳴了幾聲喇叭。卻誰也不肯理睬他,只顧踮了腳尖,看裡面的熱鬧。有人甚至抑制不住興奮勁,起起哄來。馮國富只好讓小曹候在車上,自己下了車。想往裡擠,根本沒有一絲空隙,只得作罷。

  不想旁邊鑽出一人,喊了聲馮主席。掉頭發現是申達成,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只見申達成動了動嘴巴,馮國富卻一句都聽不清。

  退到人稍少些的地方,馮國富才聽明白申達成的意思,是麗達公司的人又堵著黃主席要帳來了。申達成還說:「今天有兩位副主席要下去調研,我提前來政協等他們。誰知碰上麗達公司的冤大頭,看熱鬧的人擠了半條街,車子沒法開進去,只得停到隔壁一家單位的坪裡。回來想給黃主席解解圍,哪裡近得了他的身?」馮國富說:「再這麼下去,政協不要辦公了。」申達成說:「是呀,我也替領導發愁。」

  兩人正說著,幾個中年婦女肩扛籐椅,手提木箱,上來要給他倆擦鞋。有道是戲子聽鼓響,乞丐聽炮響,螞蝗聽水響,這些街頭覓食族自然也是哪裡熱鬧往哪裡鑽。馮國富沒有在街上擦鞋的習慣,搖著頭,往一旁直躲。卻因他天生面善,那幾個人得寸進尺,直堵過來,將他逼至後面的巷口旁。惹得申達成忍俊不禁,忙跟上去,笑道:「反正一時三刻進不了政協,擦雙鞋又要不了幾分鐘,讓我請回馮主席的客吧。」

  馮國富抬抬腿,說:「我這雙鞋昨天才擦過,乾淨得很。」申達成笑道:「領導要掌握前進的大方向,只顧高瞻遠矚,眼裡哪有鞋上的灰塵?」說得馮國富忍俊不禁,笑駡申達成道:「奇談怪論!」

  一名婦女趁機將椅子塞到馮國富屁股下面,說:「領導幫個忙,照顧照顧我的生意。我把您的鞋子擦亮了,您也好奔前程。」馮國富又笑了,只得坐到椅子上。心想如今的人怎麼一個個這麼能說會道,連這些擦鞋女都伶牙俐齒,像電視節目主持人似的。

  申達成也在另一位女人推過來的椅子上坐了,大模大樣伸出一條腿去。馮國富看看他的派頭,說:「看來你是慣常在街邊擦鞋的了。」申達成說:「都什麼年代了,誰還在家裡擦鞋?我猜馮主席的鞋一定是陳姐給您擦的吧?」馮國富說:「基本上是。」申達成說:「其實擦次鞋才一元錢,一個星期擦兩到三次,一個月下來也就十來元,還算消費得起。這還在其次,主要是像馮主席這樣的大領導,在街上擦鞋,至少有三德。」

  馮國富做了那麼久管領導的領導,知道現在的領導嘴上功夫都非常了得,給領導開車的司機潛移默化,沒有不巧舌如簧的,對領導司機的話自不必太過在意。只是擦雙鞋,還能擦出三德來,這話倒也新鮮,馮國富便問道:「說說看,到底有哪三德?」

  申達成笑道:「領導到街上擦鞋,可減輕老婆的勞動強度,一德也;擦鞋的人不是下崗職工,就是進城農民,領導的鞋讓他們擦,給了他們生存機會,同時也相應減輕了政府就業壓力,二德也;當領導的總是忙不過來,下回基層不容易,來街上擦鞋,可體察民情,密切聯繫群眾,三德也。」

  雖是玩笑,仔細琢磨,申達成這三德理論還多少有些道理。馮國富於是笑道:「上街擦鞋有此三德,那得趕快補充一條提案,讓政協提案委轉交給政府有關部門,建議大力發展街頭擦鞋事業,促進楚南經濟建設的全面快速發展。」申達成也笑起來,說:「那這條提案只好由馮主席親自執筆撰寫了,一般委員沒有切身體會,恐怕寫不透街頭擦鞋業重大而深遠的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

  說話間,兩位的鞋已擦好,馮國富一邊說道:「今天你提供了三德理論,擦鞋的錢就由我來提供吧。」一邊在身上掏起來。申達成說:「那怎麼行?說好我請客的。」卻並不著急,眼睛只盯著腳上的鞋,叫擦鞋女再擦兩把。申達成太瞭解當領導的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花錢的地方,連錢包都難得帶一個,哪有零錢出手?

  果然馮國富在身上掏了一陣,什麼也沒掏出來。最後才想起政協會後第二天去一個單位視察,人家給了兩百元誤餐費,就夾在電話小本裡。卻是百元大鈔,只得硬塞一張到擦鞋女沾著鞋油的手上,要她找補。擦鞋女面呈難色,說:「我擦上四五天的鞋,還擦不夠這個數哩,拿什麼找你?」

  申達成拿出兩張元票,先付過自己那一元擦鞋費,然後轉身,用另一張元票換下馮國富遞給擦鞋女的大鈔,還給馮國富,笑嘻嘻道:「我這點面子,領導還是應該給的嘛。」

  馮國富忽然覺得,這申達成有幾分可愛起來。心下不免暗想,日後購了小車,還真可考慮由他來開。

  回到政協門口,麗達公司和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去,樓前複歸平靜。馮國富見黃主席的車停在坪裡,知道他在辦公室。只是被麗達公司的人這麼一攪,他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去找他說事,有些不合時宜,看來還得另擇機會。

  不想快下班的時候,黃主席卻主動進了馮國富的辦公室。他臉上顯得很平靜,好像壓根沒發生過麗達公司上門逼債一事似的。

  馮國富有些不解,黃主席是政協一把手,他有話要吩咐你,不喊你上他辦公室去,卻禮賢下士,親自跑到你這副職辦公室來,大概沒有什麼好事。大凡禮賢下士,都是下士有值得禮賢的必要,不然誰有工夫禮你賢你?

  果然不出馮國富所料,寒暄了兩句,黃主席便繞了彎子道:「馮主席,我現在碰到了難處,看來只有你才能給我了難。」

  馮國富已意識到黃主席要了什麼難了。這可是馮國富最不甘願的。他琢磨著該用什麼理由擋住黃主席,黃主席又開口道:「我也是萬不得已,才來求你的。你也看到了,麗達公司追得這麼凶,早上差點都動了手。不是我軟弱,怕幾個混混,我只要給公安局長一個電話,這些人就要難受幾天。主要是考慮吳書記的面子,他是楚南的最高長官嘛,我們都得維護他的威信。道理我就不多講了,馮主席你是個明白人,又在組織部常務部長的顯位上任過那麼長的職,比我黃某人見多識廣。」

  見黃主席一臉的苦大仇深,馮國富一肚子的托詞倒不怎麼好出口了。只聽黃主席又說道:「我找了好幾個當老闆的政協委員,又將臨街部分門面的全年預付租金湊在一起,才勉強籌到三十來萬。本想再找些人救救急,誰知人家聽到風聲,早躲得不知去向。打算將另部分門面的租金也收上來,那些門面又在跟工商稅務扯皮,也不知何時才扯得清,生意做一天沒一天,根本拿不出現款。因此另外二十萬元再沒地方籌措了。」

  黃主席只差沒哭出聲來了,進一步挑明道:「你那二十萬元我只暫時挪一段時間,三五個月的樣子,我就會將錢籌齊,給你把車買回來。我也知道你的紅旗再不退還人家,實在說不過去了。退回去就退回去吧,我把我的車子讓出來,做你的專車。反正政協工作彈性大,我的事情不是太多,用不用專車無所謂。」

  黃主席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馮國富縱然有千條萬條拒絕的理由,也不忍說出口了,心下一軟,竟點頭答應下來。黃主席感動得什麼似的,抓住馮國富的手,用力搖起來,說:「患難見真情。國富,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裡的。」馮國富說:「黃主席言重了。」

  又熱乎了幾句,黃主席交代馮國富:「你立即把紅旗還給組織部,我叫我的司機來,當面把人和車移交給你。」馮國富不傻,知道黃主席這不過是虛詞。道理很簡單,你一個副主席,怎麼好用他主席的專車?馮國富笑道:「你是主席,我占了你的專車,我不在政協混了?我就走路上下班吧,權作鍛煉身體。」

  黃主席面呈難色,說:「我讓你用我的車,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你沒必要有顧慮。」馮國富笑道:「不是顧不顧慮的問題,我五十多歲的人了,總得講點規矩吧。」

  黃主席故意做出沉默狀,然後沉吟道:「你硬是不肯用我的車,我也沒法。你看這樣行不?政協幾台車都不怎麼樣,就申達成開著的那台2000型桑塔納車齡不長,半年前又搞過一次大保,車況最好。申達成又是政協技術最過硬的司機,在政協開了二十年小車了,開過的車子連漆都沒劃去過。這台桑塔納交你專用,我看比較合適。何況你就是不滿意,也只幾個月的事,我將你的二十萬元籌足,你就有新車可坐了。」

  馮國富還能說什麼呢?算是默許了。

  黃主席當即叫來劉秘書長,交代他落實馮國富專車的事。劉秘書長忙對馮國富說,這就找申達成,讓他專心為馮主席服務。

  馮國富也是迫不得已,過後難免又有些後悔。財政的錢不是說弄就弄得出來的,何況二十萬元不是個什麼小數。這下可好,你的頭輕輕一點,便沒了。怪只怪自己婦人之仁,經不住黃主席一席漂亮話,心裡就軟了下來。

  倒是陳靜如信佛之人,認為凡事還是看淡些好。又沒少你車坐,車況也好,司機技術過得硬,還有什麼可後悔的?馮國富說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去想了。於是把小曹和紅旗還給組織部,坐上申達成的桑塔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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