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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馮國富浩歎一聲,一時無話。只恨楊家山自己失察,看走了眼,當白眼狼做知己,視無賴之徒為賢能,利用手中特權,將其一步步扶到交通局長這樣的顯位,最後才遭此報應。馮國富很是悲哀,當權者用權不慎,以至害人害己的事,早已不是什麼新聞。

  本來就鬱鬱寡歡,老領導又出了這事,這個春節長假,馮國富也就過得了無意趣。

  看看假期快盡,陰沉了多日的天空忽然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一夜工夫就將大地鋪了個嚴實。雪地裡偶爾有人走過,留下一行行腳印,只是很快又被還在不停地下著的雪填白。地處南方的楚南已經好多年沒怎麼下雪了,馮國富心頭生出一份久違的驚喜來。遙想少小時,鄉下好像年年都要下一兩場大雪,小夥伴們在雪地裡追逐嬉戲,打雪仗,堆雪人,好不過癮。

  不覺離開鄉下已快四十年,驀然回首,人生仿佛雪地裡那深深淺淺的腳印,倏忽間已杳無痕跡。

  忽又記起唐人的詩來:寂寞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這首明白如話的小詩,簡直是支無聲的小夜曲。山遠屋貧,犬吠人歸,雪夜的白色是寂靜的,浸人肌膚。這是馮國富最初讀此詩時的感受,不知怎麼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在詩裡讀到的不再只是蒼涼和清寂,更多的是悄悄蘊含在這蒼涼和清寂裡的溫馨。馮國富暗自嗟歎,是不是這樣的溫馨與我們相去甚遠,才越發覺得它的難得,容易被打動?人也許就是這樣,貧窮的歲月缺乏物質,卻不缺乏溫情;風光的日子看去熱鬧,卻往往徒有熱鬧,寂寞難耐;而什麼都有,包括財富和權力都可任意揮霍的時候,我們便常常那麼無奈而又無助。

  馮國富正這麼胡思亂想著,家裡來了個不速之客,陳靜如喊他回屋。馮國富這才戀戀不捨離開了窗臺。

  原來竟是李總。李總喝口陳靜如遞上的茶水,向馮國富解釋說,他早就應該上門的,只因公司的事情,春節都不得安寧,一直出差在外,昨晚才匆匆回到家裡,今日便趕了過來。馮國富笑道:「這就是資本家的本質,為了追逐利潤,什麼都扔得下,連春節這樣的傳統大節也可以拋妻別子,遠走高飛。」

  跟馮國富打了大半年交道,李總也就放得開多了,說話變得隨便起來,當即笑道:「馮主席這是抬高我了,我哪算得上資本家囉?過去的稱呼貼切,叫個體戶,現在說得好聽,叫私人業主。說白了就是沒娘崽,要資金,銀行不給;要場地,政府不批;要銷路,部門設阻。好不容易搞出產品,還沒上市,伸手要錢的各路諸侯便餓狼一樣全都撲了過來。市場是殘酷無情的,看得准,順風順水;看不准,走投無路。中國人又喜歡跟風,技術含量不高又有利潤的產品,你能生產,他也能生產,最後混戰一場,同歸於盡。投資技術含量高的產品,別人不容易跟,那得大投入。大投入還是不怕,怕就怕你投了進去,剛有點效益,國家一句話,這產品只能由國家生產經營,那你只得爬到樓頂往下跳。還有誠信危機,產品銷出去,資金回收困難,而款子沒到戶頭上,錢就不是你的錢。春節期間我走南闖北,跑了十多天,除了摸市場底子外,主要就是去收帳,能要的儘量要些回來,不然開春後,肥料要下田入土,你沒經費購進原材料,耽誤生產,公司只有關門歇業了。」

  聽李總如此說,馮國富才意識到辦公司賺錢,也挺艱難的。原來條條蛇都咬人。馮國富不由得想起一位姓謝的老熟人,他原是政府職能部門的科長,手中管著市直和縣區某些部門的業務經費。見文化單位的人開網吧,教育部門的人搞印刷,銀行裡的人經商辦廠,公檢法司的人經營茶館和洗浴業,謝科長也不甘寂寞,在一個偏僻小巷開了一家小餐館,人家找他撥款,除了獻上大額紅包,還得請他上他開的館子裡吃飯喝酒,並高價購了他館子裡的高檔煙酒送他,說是他的館子不會有假貨。其實他也搞不清是真貨還是假貨,反正那些煙酒也不是進貨進來的,都是人家朝貢朝給他的,館子家裡,家裡館子的,不知打了好多個來回了。世上還有這種一本萬利甚至無本萬利的錢可賺,怕是沒幾個商人或廠家有這樣的財運。因此數年下來,謝科長就賺了個盆滿缽滿。後來到了退二線年齡,謝科長頭天離開科長位置,第二天他的館子就再沒人肯去關顧了,只得關門大吉。在家閑了一段時間,謝科長覺得實在無聊,便拿出過去賺的錢,與人合夥辦起廠子來。這時他好像才知道,辦廠竟然還要找工商稅務環保等部門辦證件,交稅費,過去開店做生意,一切手續人家幾乎都給他省掉了,沒法省的也會主動送到他店裡去。還得求人購進原材料,闖市場找銷路,至於產品銷出去後,客戶不給錢,下跪都沒用。這樣廠子辦了不到兩年,家裡的存款全部貼進去不說,還欠下一屁股債務,再沒法辦下去,只好停產,將廠裡的設備當廢品賣掉,回家抱孫子。沒發財,倒發現一條很有意思的真理,就是這世上還是當官或在機關裡掌點實權,最好賺錢。此後謝科長逢人就愛宣講這個謝氏真理,說這個真理雖然淺顯,卻是他用上百萬的現金換來的。

  相比之下,像李總這種無根無底,全憑自己拳打腳踢辦公司闖市場的私人老闆,實在了不起。馮國富也就對李總多了幾分理解,跟他說了那個謝氏真理。李總聽了,深有感觸道:「可惜這個謝氏真理,謝科長們發現得實在太遲了點,若在位時能有所發現,那對我們這些納稅人,他們也許就會拿出不同的姿態來。」馮國富說:「是呀,我們的政府本應對納稅人心存感激的,納稅人是我們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我們的官員習慣了居高臨下,還沒怎麼學會善待納稅人。」

  隨便聊了一陣,馮國富換了話題道:「現在是公曆二月初,政協會議將於月底召開。又是換屆會,你就是再忙,怕也得赴會才是。」李總點頭道:「這是理所當然的。馮主席費了這麼大勁,給我弄了個常委,我不赴會,怎麼對得起您老人家的栽培呢?」馮國富說:「對不對得起我的栽培,一點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不參加會議,怎麼知道做委員的滋味?」李總笑道:「做委員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妙吧?」

  「當然美妙。」馮國富也笑道,「比如剛才我們說的關於納稅人的話題,平時你就是舉上個高音喇叭,對著政府部門喊上三天三晚,也不會有誰出來理睬你。可政協會上,你寫成提案,會後提案委員會再轉交給有關部門,他們絕對會正兒八經給你書面答覆的,如果你不滿意他們的答覆,還可以打回去,要他們重來。」

  說得一旁的陳靜如都忍俊不禁了,說:「如此說,做上這個委員,還真可耍耍委員的威風。」馮國富正色道:「這怎麼是耍威風呢?這是委員的職責嘛。」李總笑起來,說:「那到時我一定行使好委員的光榮職責。」

  自醫院回來後,馮國富的心頭一直灰灰的,今天李總來訪,說了這麼多話,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李總走後,看了一會兒電視,馮國富想起已好幾天沒碰的佛經,隨手拿過那冊《四念處》,誦讀起來。陳靜如見了,說:「經不離香,替你燃盤香吧。」出到陽臺上,點了盤紫檀香。又對著牆上的佛珠做了幾個揖,才回到客廳裡。

  馮國富還沒念上兩頁,又有人敲門。這回是周英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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