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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馮國富正要問小曹,還有沒有楊家山中風起因之三,前面的車陣開始蠕動,漸漸通暢起來,小曹一踩油門,跟上前去。

  不一會兒到達醫院,三人下車,來到高幹住院樓。楊家山住在二樓西頭的單人病房,三人進門時,房裡非常安靜,病人一動不動躺在床上,楊夫人和兒子楊進仕無聲守在病床兩邊。見了馮國富三個,楊夫人頓時淚如泉湧,泣不成聲。陳靜如拉住她的雙手,輕聲安慰起來。馮國富瞥一眼床頭的鹽水瓶子,繞到床前,去瞧病人。可憐楊家山英雄一世,幾十年硬硬朗朗,虎虎生風,此刻臥病於床,竟死蛇一樣悄無聲息。冷峻剛毅的方臉似乎也變小了,蒼白如紙,再無一絲生氣。嘴唇乾如枯芒,半張著,艱難地呼吸著濁氣。

  馮國富給病人掖掖被子,退下來問楊進仕,楊家山是怎麼得的病。楊進仕呆望著馮國富,略帶結巴地說了父親得病的經過。

  近段時間以來,楊家山情緒顯得很暴躁,動不動就訓人發脾氣。卻也沒有別的異常,大年三十晚上還喝過半斤葡萄酒。不想放杯上廁所時,便縮在地板上爬不起來了。打電話找到人大辦主任和司機,七手八腳送進醫院,值班醫生一查,說是中風。雖經搶救,勉強保住一條命,卻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以後能不能再站起來,暫時還不好說。

  馮國富只得好言相慰,說了些如今醫療水平高,楊主任命又大,慢慢會恢復過來一類的寬心話。這才注意到,除了楊進仕那留學美國的姐姐楊琴沒在場,也沒見他老婆汪菊花。馮國富正要開口尋問,小曹在一旁扯他衣角,馮國富意識到有些犯忌,也就緘嘴不語了。

  說起楊琴,那女孩自小聰明伶俐,好學上進,小學到大學,學業成績一直非常優秀,大學畢業又直接考取美國託福,現正在那邊讀博。這是楊家山夫婦心頭的驕傲,別人一提及這個寶貝女兒,他們就一臉的幸福。只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姐姐那麼優秀,弟弟卻智商平平,還有輕度口吃,高中勉勉強強讀完,大學文憑都是花錢換回來的。當然市委副書記的兒子,找個理想的工作絕對沒問題,楊家山一個電話,工商局長就收下了楊進仕,讓他做上堂堂國家幹部。有這麼好的單位,老子又是大權在握的市委副書記,找老婆應該不在話下。仗著條件優越,楊進仕的要求也就有些高,得聰明賢慧,還得漂亮好看。世上的女孩有聰明賢慧的,有漂亮好看的,既聰明賢慧又漂亮好看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集聰明賢慧和漂亮好看于一身的女孩要求也不會低,他們滿意楊進仕的家庭背景,卻難得滿意他平平的智商和口吃的毛病。這樣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下來,楊進仕一直成不了家。

  楊家山急了,只好親自出面,替兒子物色了一個女孩。那女孩是市委招待所裡的漂亮服務員,名叫汪菊花。楊家山常在招待所開會就餐,經常見面,知道她不僅漂亮,而且活潑機靈,又來自偏遠農村,不像城裡女孩眼高。楊家山便以給她解決工作為交換條件,要她嫁給自己的兒子。汪菊花哪裡看得上楊進仕?只是考慮自己這麼個出身,又沒有什麼過硬關係,要在城裡紮下根來,嫁給市委副書記的兒子,確實是條最有效的綠色通道,也就咬咬牙,答應了楊家山。兒子結婚後,楊家山便給市交通局金局長打招呼,要他解決兒媳的工作。金局長在部隊時就是楊家山的老部下,到地方後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沒有楊家山,也就不可能有金局長的今天,這個忙他當然要幫。他先將汪菊花安排進交通局下面的路橋公司當工人,接著給她轉了幹,調入局機關做上了公務員。

  交通局當然是個黃金碼頭,這從全國各地交通部門的貪官越做越大,越抓越多,便足以為證。現在就業又那麼困難,背後沒有大樹,想到交通局那樣的黃金碼頭去,就是名牌大學甚至研究生畢業都沒用,像汪菊花這種無根無底無文憑的農村女孩,則更不用做這樣的夢。不用做的夢,偏偏還變成了現實,汪菊花當然應該感謝公公,現在公公病成這個樣子,于情于理於義,她也應該守在旁邊,以盡孝道。馮國富三位在病房呆了好一陣,一直沒見她的影子,估計她是有別的事情去了,暫時到不了場。只是剛才小曹為什麼扯自己的衣角呢?馮國富不免蹊蹺。

  又坐了一會兒,三人準備告辭。馮國富這才意識到出門時匆忙,沒想起給病人帶些什麼。伸手去身上摸了摸,發現幾個口袋都空空如也。原來自做上楚寧縣委組織部長後,走到哪裡都有人買單,家裡的錢又都是夫人管夫人花,馮國富再沒用錢的必要和機會,早已沒了帶錢在身的習慣。

  好在陳靜如是有備而來的,從包裡拿出一疊百元大鈔,往楊夫人手上塞去,說:「楊書記的病我們幫不上忙,只好表示點小心意。」楊夫人不肯接,只顧推讓。馮國富就做出生氣的樣子,說:「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往了,你不領情,我們心安嗎?」楊夫人只好收下,眼裡的淚水又滾將下來。小曹也拿出一把錢,楊夫人推不脫,雙手接住。

  又安慰楊夫人幾句,三人動身出門。楊夫人殷殷相送,陳靜如轉身說:「別送了,招呼楊書記要緊。」伸手拈去楊夫人落在肩頭的白色長髮。馮國富也說:「有什麼困難打我手機,我負責出面。」楊夫人說:「暫時沒什麼要麻煩馮部長的。人大還有市委那邊都有領導來過,他們已給予了關照。」馮國富說:「這就好。還有過去那些時刻不離楊書記左右的老朋友老部下呢?也有來過的嗎?」楊夫人聲音又哽咽了,卻掩飾道:「來過來過。」

  馮國富知道這話問得多餘。那些過去老纏著楊家山不肯鬆手的人,你又不是不認識,還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角色嗎?馮國富心裡沉重,直到下樓上車,出了醫院,都不吱一聲。小曹和陳靜如也沉默著,一個只顧專心開車,一個眼睛望著窗外。最後小曹憋不住了,憤然道:「我們三個呆了半個上午,也沒見誰來過,如果楊書記不是人大主任,還是市委副書記,病房裡會這麼安靜嗎?」

  馮國富似笑非笑道:「也不見得。得了楊書記這種病,別說市委副書記,就是省委副書記,除了單位和組織外,恐怕也難得有人再來理睬你。」小曹罵道:「真是人心不古啊。好些佔據著市縣重要部位的傢伙,都是老書記一手提上去的,老書記在副書記的位置上,他們緊密團結在他周圍,老書記去人大後,再難得見到那些人的影子,現在他又成了這個樣子,他們自然更不肯露面了。不是這幫傢伙忘恩負義,老書記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這樣的人馮國富見得可不少,不說也罷,只說:「剛才你扯我衣角幹什麼?」小曹說:「老書記就是那個汪菊花壞的事。」馮國富有些訝然,說:「她怎麼壞的事?」小曹說:「汪菊花已跟楊進仕離了婚。」

  馮國富夫婦吃驚不小,問小曹到底是怎麼回事。小曹說:「汪菊花雖然出身農村,可她長得好,人又活泛,不是為了解決工作,她怎麼看得上楊進仕?結婚後也就不怎麼將丈夫放在眼裡,尾巴都翹到天上去了。只是當時老書記還是市委主要領導,她還不敢怎麼樣,老書記去人大後,她就無所顧忌了,好上了別的男人,最後鬧到法庭上,離婚了事。」

  如今這種事情太多,大家都已見怪不怪,照理兒子離了婚,楊家山實在犯不著氣得中風。馮國富說:「這個兒媳得來確實不易,這事攤到誰頭上都來氣。只是我跟楊書記共事多年,知道他是個有肚量的男子漢,兒子離婚還不至於把他擊垮吧?」

  小曹說:「你知道汪菊花好上的是誰嗎?」馮國富問:「誰?」

  「交通局那姓金的雜種!」小曹說,「汪菊花還沒離婚,姓金的就將她提為要害科室的科長,將交通局的重要項目交給她管理,局裡的人背後都說她是二局長。等到汪菊花一離婚,姓金的就送她一棟別墅,讓她從二局長變成了二奶。」

  這傢伙出手這麼恨,倒是馮國富怎麼也沒想到的。當年在部隊當兵時,姓金的就是楊家山為團長的團部戰士,轉業回地方後,又在楊家山一手培植下,從普通養路工人轉幹調進機關,兩年幹部三年股長四年科長,最後做到市交通局副局長和局長。楊家山對他可謂恩重於山,說是他的再生父母,一點都不為過。不想楊家山大權旁落後,這個傢伙竟對他的兒媳下了手。一個視為己出的老下級,心肝都掏給了他,到頭來卻是這麼一個混帳東西,如此做得出來,楊家山不中風,那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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