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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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讓孩子喊我們爸爸媽媽吧,時間長了,對她心理發展有好處。在同學面前她腰杆也硬一些。」 韓陌阡想了想,終於同意了。當初,他之所以堅持還讓祝小瑜稱呼叔叔阿姨,是基於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是考慮他撫養祝小瑜是受組織委託,讓祝小瑜改口喊爸爸媽媽有徇私嫌疑,二是考慮祝敬亞剛剛去世,技術上不好處理。 下午韓陌阡帶祝小瑜到學校去的時候,對她說:「小瑜,你爸爸現在病得很重,半年之內可能不會來,你要聽阿姨的話。你不是沒有媽媽嗎?你看阿姨像不像你的媽媽?」 祝小瑜說:「像,阿姨疼我,每次分東西,我都比大江多。」 「那讓阿姨給你當媽媽你幹不幹?」 「幹。」祝小瑜回答得很乾脆,「阿姨就是我媽媽,老師都這麼說。」 「那好,在你爸爸出院之前,你就叫我爸爸,你幹不幹?」 祝小瑜低頭想了一下,說:「幹。這樣我就有一個媽媽和兩個爸爸了。」 「好,那就叫一聲我聽聽。」 「爸爸。」 韓陌阡停住了步子,摸了摸祝小瑜的頭頂。「小瑜,記住,我就是你的爸爸。」 再往前走幾步,韓陌阡又說:「你比大江大兩歲是不是?大江要是惹你了,你不跟他計較是不是?」 「大江不惹我,大江跟我說,要是有同學欺負我,就告訴他,給我報仇。」 韓陌阡笑了。 「上次阿姨……媽媽買了一盒巧克力,分給大江四塊,給我六塊,我又給大江三塊,大江都沒有吃,又還給我了。我也沒有吃完,還有四塊。」 韓陌阡說:「你比大江大,應該讓著他,他呢,比你小,又應該學孔融讓梨,這樣你們倆就平了,你們要互相愛護,是不是?」 「是。」祝小瑜愉快地回答,像個小小的士兵。 七 所有的事情都順利處理完畢之後,韓陌阡也曾動過念頭,有沒有必要同夏玫玫見上一面。但是權衡再三,還是堅決地扼止了這個想法。 久別勝新婚,心情好了,自然就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得很透徹,夫道妻道都很盡職盡責。活到這把年紀,韓陌阡對於感情這東西就有了比較現實的認識,雖然說他一直認為,沒有美滿的婚姻,只有美滿的念頭,但是妻子是實實在在的,她能在你需要支撐的時候支撐你,而恰好是這次回來,韓陌阡更體會到了這種支撐的重要性。沒有了林豐,他就不可能有一雙輕鬆的腿。 這夜,兩個人並肩躺在床上,很久都沒有睡著。 林豐說:「陌阡,也才半年多的功夫,你就瘦多了,才三十多歲的年紀,頭上都有白髮了,臉上也是一臉滄桑了,像個四十多歲的人。」 韓陌阡說:「你是不是感覺跟著我很受苦?」 林豐說:「怎麼會呢?我感到很踏實。你這個人讓人放心。男人嘛,還是應該以事業為重。」 韓陌阡不吭氣,但是心裡很溫暖。林豐是善解人意的,「事業為重」這樣的話他愛聽。 韓陌阡跟妻子講起了N-017的生活,講起了七中隊,講得如數家珍。說:「這半年多,雖然頭上有了兩根白髮,但是收穫也不小。過去我沒有正經八百地帶過兵,這回有這麼一支隊伍管著,累,也很愉快。跟你說實在話,連我自己現在都發現我自己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林豐說:「你一直都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 韓陌阡說:「不一樣,過去我很注意做人,那裡面有個『很注意』在裡面,有時侯甚至有些裝腔作勢。這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過去的正派正直裡面多少有些刻意的地方。而現在呢,我對七中隊要求得十分苛刻,有些細節過去連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現在我要求別人盡善盡美,那我自己首先就得做出榜樣,裝是裝不出來的,得養成習慣。刀在石上磨,刀快了,石面也光了。我在磨他們,他們也在磨我。」 林豐說:「男人就應該這樣,你撲在事業上,我一點異議都沒有,兩個孩子都交給我,我不會拖你後腿的。我只提醒你兩點,一是勞逸結合,不要太累了,身體還是本錢,身體搞壞了,大事幹不了,小事也不能幹了,這是舍本求末的事。二是不要過於理想,一個人的成長,會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你的七中隊也不是生活在真空裡,也不僅僅是你韓陌阡一個人在當教員當領導,完全按照個人的意志去塑造人,是很不現實的。」 韓陌阡說:「這個道理我明白,這些人基礎好,德才兩個方面都有優勢。我是能做多少做多少,但是,能做一斤,我絕不做八兩。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關鍵在於養官,關鍵的關鍵又在於養管官的官。我覺得我比較適合於做這項工作。至於頭上多了幾根白頭發,身上掉了幾斤肉,臉上多了幾條皺紋,這都是自然規律,也不一定就是累的。你要是讓我成天貓在家裡養尊處優,說不定白髮更多皺紋更多。」 林豐說:「那倒也是。你這個人天生就是一個累命。」 韓陌阡故作輕鬆,笑笑說:「累命好啊,累命就是幹大事的命。你沒聽孟夫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我雖然老相了一點,但實際上並不老嘛,這麼修煉下去,說不定會接受大任呢,你這個當夫人的,吃點苦頭耐點寂寞也是值得的你說是不是?「 林豐笑了,說:「不管你能不能接受『大任』,反正我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不過呢,我感覺出來了,我嫁的既不是雞也不是狗,是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不落俗套的男人。我很滿足了。」 然後就說到了夏玫玫。 對於韓陌阡和夏玫玫的關係,林豐的態度自始至終都是很坦然的。韓陌阡不說,她也不問。倒是韓陌阡自己後來跟她說了,因為在韓陌阡看來,那是一種不正常的正常關係,既然已經有了家庭,無論是從道德還是法律的角度,一個男人都有對妻子說清楚的義務。既然是正常的,說說當然無妨,如果是不正常的,就更有必要說清楚了,說了,心裡就沒有什麼遮遮掩掩的了,韓陌阡希望自己心地一片純淨。林豐對那種關係表示充分的理解,並且以一個女人細微的觀察力,準確地分析出了夏玫玫精神中缺少愛撫從而導致多少有點畸形的事實,鼓勵韓陌阡繼續與之進行適當的交往,並且真誠地幫助她——對於丈夫幫助別人和對別人進行心理把握的能力,林豐是深信不疑的。 林豐說:「真沒想到,一個在優越家庭裡長大的姑娘,在感情上會落到這一步。」 韓陌阡說:「問題就在這裡。她沒受過磨煉,她是生活在理想中的,在現實中,她是一個糊塗蟲。不過有一點你可以放心,無論是生活還是日子,她都不會過得太差。這個人精神境界說單純很單純,說複雜也很複雜。但照我看來,她是堅強的,人各有志,她不滿足於隨遇而安,未必就是壞事。」 林豐不解地問道:「可她為什麼要轉業呢呢?」 韓陌阡沉思了一陣子,突然說了一句:「她為什麼就不能轉業呢?」說完了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這個問題他過去沒有怎麼想過,這一想,就是另外一個思路了——別人的思路。一般說來,一個人做一件事情,總是應該有一定的道理的,但她是夏玫玫啊,你認為沒有道理的事情她不一定就認為沒有道理,你有你的藝術,她有她的藝術,你有你的原則,她有她的原則。對夏玫玫這樣的人,你不能按照正常的(或者說看起來是正常的)思路來理解她。她的心理軌跡你無法把握,在她那樣家庭裡長大的姑娘,你今天熟悉了,明天還有可能陌生。 韓陌阡說:「也許,她要求轉業不是一件壞事。一個人,只有當他選擇了自己最熱愛的工作,他在工作中才是幸福的。她希望獲得更大的施展天地。」 林豐說:「這我就不懂了,按照我的想法,一個女同志,在軍隊工作應該是幸運的。部隊又沒有虧待她。」 韓陌阡說:「虧待不虧待這些問題在夏玫玫身上不起作用,她追求的東西你不理解。」 又說:「其實啊,從根本上講,女同志都不太適合在部隊工作。」 林豐立即反對,「怎麼,你也重男輕女?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為什麼說女同志就不適合在部隊工作?」 韓陌阡說:「我這只是一種理論探討。你要認真了,我們倒真可以認真地討論一下。不是說重男輕女,而是說男女有別,性別本身就是一種天然的分工,性別不一樣,分工也就自然不一樣。為什麼非要堅持男女都一樣呢?男女本來就不可能一樣嘛。在遠古,人類有了初步的理性的時候,男女就有了分工,譬如男人狩獵,女人守家;進入刀耕火種時代就有了男耕女織。而我恰恰認為這種分工是科學的,是符合人性的。男人的性別角色決定了他們就是要征服外部世界,女人的性別角色也決定了她們必須更多地哺育人類自身。過分地強調男女都一樣,恐怕會導致一種畸形的性別錯亂,最後是男性喪失了自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當一個男人,同樣女性也會在這種奇怪的蠱惑下喪失自我,不知道該怎樣去當一個女人。」 林豐吃驚,她沒有想到丈夫的腦子裡還有這樣的想法。林豐問:「照你這樣說來,你覺得我們女性應該做些什麼工作合適?」 韓陌阡想了想說:「女性的角色說到底就是母親的角色,父親的角色註定了他是要成家立業的,母親的角色則註定了她要守護和哺育這個家,如果說男人更多的是創造物質財富,那麼女性則更多的是創造精神財富,男人更注重于征服外部世界,女性則應該更注重於人類自身的健康和成長,包括生命和精神兩個方面。讓女性去打仗和打鐵同樣都是對於性別的不合理使用。所以我認為,女性應該更多地擔負醫療、教育、服務和藝術等方面的職業,以便合理地使用自己的性別……你現在的工作就比較合適。當然了,你是穿著軍裝參加這些工作的。但是夏玫玫跟你不一樣,她受的制約比你大,或者說她感覺的制約比你大。」 「如此說來,我們穿上這身軍裝,都是對自己的性別的不合理的使用嗎?」 韓陌阡笑笑說:「問題又麻煩了。我的性別觀只是一種理論上的見解或者說是一種理想,嚴格的性別分工是需要一個極其高度的文明的社會背景的,這種分工在本世紀甚至是若干世紀之內都很難盡善盡美。另外,你是搞醫的,只要不上戰場,就不存在合適不合適的問題。而上了戰場,中國男人就可以鋪開人海戰術,女人還是應該把伙房的工作做好。」 林豐說:「好像有點奇談怪論呢,好像又有一點道理。你這個人,腦子裡就是要比別人多一些冷僻。」 韓陌阡說:你正好可以把這一點看成是你丈夫的不同凡響之處。 這一夜,兩口子說了許多話,在林豐的印象裡,這樣的時候並不多。這夜可以看成他們有婚以來最深入的一次交流。 臨走之前,韓陌阡又做了兩件事,一是將祝小瑜更名為韓小瑜,二是把韓小瑜轉學到軍區總醫院附近的健康路小學就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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