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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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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豐說:「已經到學校去過四次了,其他問題都解決了,歧視問題也不存在了,小學生懂事,講講道理,現在對小瑜都很好。但她還在夜裡蒙著腦袋哭。今天上午逃學了,中午我和韓大江等她回來吃飯,半個小時沒見人,派韓大江到同學家一問,上午沒上學。我們趕緊找,全樓道都出動了,最後從火車站把她找到了,怎麼勸都不回來,非要回N-017找她爸爸不可。後來答應她說要跟他爸爸和韓叔叔商量,她還是不回來,說要保證給她爸爸打電話,讓她爸爸來接她,不然她就不回家。小姑娘這回倔得凶,我只好答應她給她爸爸打電話,她要我保證她爸爸明天一準來,我也只好答應她了。你說怎麼辦吧,我聽你的。」 韓陌阡說:「第一、穩住。第二、還是穩住。你請一天假,在家軟禁。第三、我馬上向政委請假,爭取明天一早到達。」 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了。 韓陌阡乘的是頭天下午的火車,淩晨四點鐘下車,沒有通知人接站,十二公里越野,到家已經快到清晨六點了。此時六歲的韓大江還在臥室裡酣睡,林豐則紅著眼睛和祝小瑜坐在沙發上——看來小傢伙是一夜沒睡,大有不見鬼子不掛弦的架式。 門一打開,祝小瑜一個機靈就站了起來,直軲轤著眼珠子往韓陌阡的身後看,林豐起身去把門關上,祝小瑜自作主張,又去把門打開,再往樓下看,看了一陣子,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喊了起來,「爸爸,爸爸,你在哪裡呀,別捉迷藏了,你快出來吧,小瑜想你啊……」 韓陌阡一頭躥到門口,抱住祝小瑜,「孩子……」一句話沒有說完,熱淚便滾滾而下,還不敢讓祝小瑜看見,只把孩子摟緊,不讓她回頭,卻是說不出話,任淚水從祝小瑜的背上溪流一般往下淌。 另外一個方向上,林豐也招架不住了,淚眼朦朧,低下頭轉過身去,鑽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呼呼啦啦地放水,趁勢把眼淚甩進盥洗池裡,又兌了半臉盆溫水,端出來,既不敢看祝小瑜,也不敢看丈夫,把臉盆放在地板上,說了聲:「累了,洗把臉吧……」一語未了,又是泣不成聲。 韓陌阡把祝小瑜放下了,彎下腰去,拎起毛巾捂住了臉。 祝小瑜不喊了,也不問了,默默地、呆呆地看著韓叔叔洗臉,看著韓叔叔把毛巾捂在臉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擰乾了,又擦。看著韓叔叔把毛巾剛放到臉盆裡,又從眼眶裡淌出了兩條小河,順著耳朵根子往下淌。 在這一瞬間,韓陌阡才體會到什麼叫心碎,什麼叫萬箭鑽心。他曾經認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流淚的,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他會流這麼多的淚,似乎是三十多年積攢下來的淚水就在這一時刻全部一傾如注了。 祝小瑜一句話也不再說了,後來就站起來了,慢慢地走過去,抱住了韓陌阡的腰:「叔叔,我爸爸,他再也不會來接我了,是嗎?」 要堅強啊要堅強,要挺住啊要挺住!韓陌阡拼命地對自己說。 「孩子,你爸爸……他病了。」 祝小瑜抬起一雙亮晶晶的明亮的黑眼睛,看著韓陌阡。 「我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是嗎叔叔?」 韓陌阡的心裡在發顫,有一種萬箭穿心般的麻木的疼痛。 「你爸爸是得了很重很重的病,不過,會治好的。孩子,以後我會讓你看爸爸的。」 祝小瑜的那雙亮晶晶的黑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韓陌阡,像兩束黑色的箭鏃,不偏不倚地射在韓陌阡強硬的心中那片最薄弱最柔軟的地方。 「我爸爸,他是死了嗎?」 韓陌阡感到自己幾乎快要眩暈了,再一次彎下腰去,把祝小瑜抱了起來,「孩子,別再問了!答應我,今天不問。」 祝小瑜在韓陌阡的懷裡,掙扎了一下,站到地上,一聲不吭。直到這時,兩顆晶瑩的淚珠才湧出眼窩,接著,又是一顆,只在瞬間,小小的臉蛋上便被淚水淹沒了。 六 韓陌阡在W市停留了65個小時。 經過一天多的努力,祝小瑜終於半信半疑地接受了韓陌阡和林豐的說法——她的爸爸病了,正在治療當中,她爸爸請他最好的朋友韓叔叔和林豐阿姨照顧小瑜。爸爸病好之後會來看她的,但是她以後就在W市讀書了。在這裡讀小學,讀中學,還要讀大學。 第二天上午,韓陌阡和林豐帶著祝小瑜和韓大江上了一趟街,見什麼要買什麼,要買什麼祝小瑜就不要什麼。祝小瑜搖頭多於說話,要不就說:「阿姨都給我買了。不要。」 回到家裡,韓陌阡認真地檢查了祝小瑜的衣服櫃、學習方桌、學習用具櫃、零食櫃,果然一應俱全,還有一些小姑娘喜歡的零碎玩意兒。看來林豐做得很細,的確沒有虧待孩子。 中午韓陌阡安排祝小瑜和韓大江一起看錄像,是專門從鄰居岳參謀家借來的《唐老鴨和米老鼠》。開始祝小瑜還是心神不定,看得很不專一。韓大江少年不知愁滋味,嘎嘎嘎咕咕咕地又笑又打滾,樂得耳朵都紅了。到底是孩子,祝小瑜漸漸地也就進入了情況,不時發出一聲兩聲笑聲。 韓陌阡和林豐研究下一步的工作,韓陌阡半真半假地開玩笑,首先對林豐所做的工作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且感謝,說是代表W軍區炮兵教導大隊全體官兵向林豐同志致敬。 林豐開玩笑說:「結婚七八年了,我聽到的這種口頭表揚有一百多次了。你能不能拿出一點實際行動?你從來沒有單獨陪我上過街,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件衣服。」 韓陌阡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愛上街,就是去了也買不好東西。再說,你有軍裝,要買什麼衣服?」 林豐說:「現在提倡幹部在節假日和外出的時候穿便衣,我多少也得有件把行頭吧?穿軍裝上街,處處讓座不說,講價都沒法講。」 韓陌阡愕然:「講什麼價?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商品都是明碼標價的。」 林豐說:「現在不一樣了,搞改革開放了,商品流通多種渠道,可以討價還價了。」 韓陌阡點點頭說:「改革開放理論上我是知道的,但還沒有想到有討價還價這一說。我們是軍人,不穿軍裝也得讓座。不穿軍裝也不要斤斤計較,我們收入不低,勞動人民不容易,不要顯得小家子氣。」 林豐說:「我只是打個比方,想讓你給我買件把衣服。」 韓陌阡想了想說:「可以。你知道我花不好錢,你自己買就是了,反正財權在你手裡。你看中的儘管買就是了。不過也不要買太好了,軍人還是應該以穿軍裝為主。」 林豐歎了一口氣,再笑笑,說:「好吧,我自己買。遇上你這樣的丈夫有什麼辦法?」 韓陌阡說:「小瑜的事情,還是任重道遠,更艱巨的任務還在後面。分析認為,現在無論如何還是不能將祝敬亞去世的消息告訴孩子,她自己猜測不要緊,只要大人不鬆口,給她一線希望留在心裡,傷害程度就會大大降低。目前要做的是,繼續嚴密觀察,一定不能讓孩子有任何委屈的感覺,家裡,學校,小朋友之間,可能會出現的問題都要考慮到。同時,要多找一些諸如《小兵張嘎》、《劉胡蘭》、《小英雄雨來》等連環畫,讓祝小瑜和韓大江都多看,培養堅強性格。」 林豐對韓陌阡的分析和安排都表示同意,但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孩子自小沒有母親,是父親帶大的,母愛重要,我力所能及,父愛更重要,你要能夠在家多住幾天,肯定要好得多。」 韓陌阡斷然否決:「不行,我最遲明天得趕回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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