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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叢坤茗通過獨立師的長途台,把電話要到了章阿姨家裡,賀先豹接的電話。這段時間,老太太的病請已經穩住了,賀先豹也可以脫身回家休息了。叢坤茗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問賀先豹:「先豹,章阿姨有沒有給哪位首長說過我的事?」

  賀先豹老老實實地回答:「說過。就是同某某某首長說的。首長當時就讓秘書記下了你的單位,說這樣的好同志應該提起來。後來某某某首長的秘書同某某首長的秘書聯繫了,得到的答覆是,現在從戰士中直接提幹控制十分嚴格,就是提起來,沒有文憑,也還有很多問題。某某的秘書提議安排你先進軍校,既能解決身份問題,也能同時解決文憑問題,一步到位。母親她老人家同意了。」

  叢坤茗說:「阿姨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經過了考學的年齡了,再說,我根本就沒有做考學的準備,你讓我怎麼考?」

  賀先豹在電話那頭輕輕地笑了笑說:「老太太把這些話都跟某某某首長說了,某某某首長只是笑笑,某某某首長的秘書私下裡跟老太太說,賀司令當年一個連被敵人兩個團包圍得水泄不通,都照樣能突出來,比起老司令,這點小困難又算得了什麼?你就放心吧,年齡不是個問題,考試成績也不是個問題。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叢坤茗的眼淚唰地一下就湧出來了,她沒想到事情會辦成這樣,她說不清楚她流淚是因為什麼,是感謝章阿姨還是被章阿姨委屈的——老人家已經病成了這樣,她不能責怪她,可是老人家卻給她幫了一個很大的倒忙。

  叢坤茗對著話筒說:「先豹哥你幫我一個忙,跟章阿姨說一聲,請某某某首長取消對我的幫助。」

  賀先豹在電話裡噓出了意外的一聲,問道:「為什麼?你不是想留在部隊嗎?」

  叢坤茗說:「我想留也不能這樣留啊。你知道現在出現什麼情況了嗎?我們這裡就一個考學指標,早就落實給我的一個戰友了,她都複習大半年了,這下好,被我頂了,別人會怎麼看我啊?這個學我說什麼也不能上。」

  賀先豹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出現這個結果,在電話裡沉吟片刻,說:「這樣吧,我跟老太太再說一聲,請某某某首長的秘書再給某某首長的秘書打個電話,給你們教導大隊增加一個名額不就行了嗎?」

  叢坤茗說:「不,這樣也不行,我絕不會走這條路。你跟阿姨說,如果不收回成命,那就是幫我的倒忙了。」

  九

  果然,叢坤茗頂替楚蘭考學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七中隊。

  淩雲河對魏文建和譚文韜說:「沒想到沒想到,叢坤茗這麼一個潔身自好的人,也會做出這樣的事。就憑這一點,我就看不起她。」

  魏文建說:「你憑什麼看不起她?為了進入這個七中隊,你還不是同樣處心積慮不擇手段?你擠掉的人還少啊?」

  淩雲河說:「我的所有的手段都是光明磊落的,我完全靠自我奮鬥,靠的是本事,拉靠山找後臺算什麼玩意兒?」

  譚文韜說:「各人有各人的難處,咱們不知道具體情況,不要瞎議論別人,尤其是淩雲河不要在叢坤茗面前表示不尊敬。也許事情並不是咱們想像得這麼簡單,話說早了容易傷人。咱們當男人的,別的事情做錯了還可以改正,女孩子的心傷一次就是一道疤痕。」

  淩雲河說:「今天下午楚蘭來找文書統計本周成績,我問了她,她笑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那你們說還是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們本來很要好,如果沒這回事,不用別人了,楚蘭本人就會給叢坤茗闢謠。」

  譚文韜說:「利己之心人皆有之,在利益面前大家都有競爭,這本來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不過,憑我的感覺,叢坤茗不是那種只顧自己不顧別人的人,咱們不要亂猜疑了。先把你我自己管好。你淩雲河要是路見不平,那就是自作多情了,讓韓副主任知道了,沒你的好曲子唱。」

  大家這才把這件事情放下。

  這段時間,訓練強度增加了,陣地業務,射擊理論,戰術勤務,軍事地形等科目都進入到全面複習階段,還有嘰哩咕嚕的英語,光背單詞就要耗去許多腦力。精神是高度緊張的。白天一天勞累下來,到晚上大家就像是從千軍萬馬中突圍出來,渾身筋骨散了架。

  終於有人熬不住了,主動提出來退學。最早提出來退學的是三區隊的望緒森,此人的父親是某省某市某區的公安局長,復員回去也可以安排一份好工作。

  大隊做不了主,又請示軍區,蕭顧問發下話來,願意退學的給予批准,就地復員。接著這股風,有幾個家庭條件較好的,復員後能夠順利安排工作的,也都搖搖欲墜,又陸續退了三個。

  但這股風很快就被刹住了。

  韓陌阡在政治課上宣佈,可以退學,但不提倡退學,大家都是軍人,應該培養自己的毅力,軍人應該以軍人的方式標定自己命運的標尺。目前決戰尚未開始,勝負未見分曉,就先喪志,不是軍人應有的姿態。

  如此以來,軍心稍微穩定了一些,剩下的五十七個學員,看來是鐵了心要參加最後的角逐,直到決定性的衝刺結束。

  這就看出「勇氣」了。用韓副主任的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到了長城,無論是雄踞一方還是被打下陣來,都問心無愧了。

  韓陌阡幾乎每個夜晚都要到七中隊查鋪查哨。薄薄的月光融進薄薄的冰碴上,軋出輕微的響聲。進到屋裡,先查看一番門後巨大的老虎灶的火眼,看看是否堵死或者過於旺盛,將灶邊正在烘烤的棉衣棉鞋翻個個兒,再仔細看看通風窗掛鉤是不是掛好了,角度是不是合適,有沒有雪花飄進來,最後才撳著電筒一個個床鋪照過去,幫這些年輕人掖掖被子,擺擺睡姿。

  韓陌阡熟悉這間宿舍,就像他熟悉那一摞厚厚的檔案。那些檔案是這間屋子的腳本,而這間屋子這是那些檔案的舞臺。

  屋裡彌漫的永遠都是濃厚的熱氣,夾帶著汗腥味兒和從雄性人體的毛細血管裡開放出來的血腥味兒,是一個比較純粹的男生宿舍。但是,這個男生宿舍和別的男生宿舍是有著很大區別的,這不僅是炮手們歇息的地方,還是炮兵作戰原則和戰術思想的倉庫,你輕手輕腳地走進這間屋子,便走進了由年輕的夢幻編織的網絡。每當夜深人靜,你以為四面雪白的牆壁上僅僅是爐火映照的玫瑰色嗎?不,那上面反彈的全是生命的光芒,是青春的激情,是對於未來的多層次的構思,是一張張關於生命運轉方式的生動圖像。十年二十年之後,這些人將成為幾十個司令部的核心,也將是幾十個家庭甚至是家族的核心。上帝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切,但這一切都埋藏在土地裡,依靠土地吃飯的絕不僅僅是農民,就連原子彈也是從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而現在,這塊小小的土地正在生長著一些既抽象同時又很具體的東西,那就是——軍官的智商,軍官的才情,軍官的堅韌,軍官的嚴格,軍官的原則性,軍官的敏感性,軍官的想像力,軍官的自控力。

  有時侯,看著一張張熟睡的或裝睡的年輕的臉龐,看著這些臉龐上呈現的滄桑的表情,韓陌阡的心裡也會湧上一陣感慨。

  好啊,這些人真是撞上時候了,真的像一截截生鋼坯子,被放進了時代的爐膛裡,一次又一次地冶煉鍛打。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能夠進入到這所爐膛的,能夠繼續留在這裡接受更猛烈的冶煉的,都堪稱是好材料。這裡將使優秀的更加優秀,卓越的更加卓越。金子之所以是金子,就是因為它的體積小而比重大。儘管,他們中最終還將有部分人會被淘汰掉,但他們絕不是渣滓,凡是能夠堅持到底的,就不會是渣滓,他們甚至也不是次品,他們只是在優秀的平方構成的陽光下稍遜一籌,他們同樣優秀,只不過他們不是優秀的平方。但是,命運最終將毫不留情地要把他們排斥在炮兵軍官的行列之外了,他們最終要成為在高溫冶煉下鍛造的副產品,在未來的歲月裡,在另外一些領域,他們能不能繼續優秀,只能讓時間來做結論了。

  而在此時,韓陌阡則堅信,他們應該是卓越的。

  三十五歲的韓陌阡有時侯走在路上也會想,他所從事的事業同樣如履薄冰,做人的工作是多麼艱難而又多麼危險啊,稍有不慎,就會出問題,就會出大問題。短短的半年多時間,他終於發現了,這項事業的確是隨著他生命同時到達的藝術。過去,他甚至還曾經對思想政治工作這個概念不以為然過,認為是務虛,而當他終於成為一名政工首長之後,他越來越體會到,沒有比這項工作更實在的了,這是進入人的心靈的工作,這真正是關於人的藝術。在他三十五年的經歷中,他發現其實正是在N-017,他才最大限度、最充分地燃燒了自己,他在矯正著他們,他們也在烤灼著他。像錘子和鐵的關係,他鍛打和磨煉他們,他們也反過來鍛打和磨煉他,作用力有多大,反作用力也就會有多大。他要求他們做到的,他必須首先做到,他也是七中隊的一個學員,一個年紀比他們大、閱歷比他們豐富、思想比他們成熟的學員。他就是在對他們的苛刻要求中更加明確和成熟了自己的原則。他們在成熟,他也在成熟。他作為一個政工首長的形象,就是在他們的注視和效仿下一步步地立起來了。

  自從來到N-017,他沒有回W市一次,他的妻子——被他視為同志式的妻子林豐也曾給他寫過幾封同志式的來信,表示支持,要他注意休息,同時向他彙報了祝小瑜和兒子韓大江的學習情況。他也給妻子寫過幾封比同志式的情感要多出一些溫情的回信,對妻子的態度予以表揚,對妻子給予祝小瑜的愛護表示了同志式的感激。僅此而已。他向蕭顧問表過態,不把七中隊安安全全地送出N-017大院,他就堅決不休假。事業為重這個說法在多數人那裡都是虛的,都僅僅是說法而已。而在他韓陌阡這裡,不再是「而已」,卻是實得不能再實了。對於這一點,恐怕還不能完全用「奉獻」、「職責」之類的概念來解釋,最好的解釋其實是很簡單的兩個字——熱愛。他是真正的「受命之日忘其家,張軍宿野忘其親,援桴而鼓忘其身。」

  他不僅僅是在做他份內的這份工作,他更熱愛他的事業——這確鑿無疑是他的事業,而且還是他生命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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