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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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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一 她的思想在黎明前出發了。 一路上,她看見了星星、晨曦、山巒、森林和河流。她輕盈的身軀在很短的時間內便越過千山萬水,從那座老邁的朔陽關的上空掠過,無聲無息地到達N-017,輕輕地落在他的枕邊。可是他沒有被驚醒,仍然在酣睡——他好像十分疲倦了,以至於連偉大的愛情君臨於耳畔之際竟渾然無覺,依然我行我素,十分世俗地閉著雙眼,享受著生理的片刻舒暢。 在那一瞬間,她有想哭的感覺。她痛恨他的麻木,儘管她知道這麻木是偽造的。 然後她醒了,醒來的時候發現窗外春雨霏霏。 她驚異於自己還能心平氣和地睡懶覺,還會做出這樣一個情意綿綿的夢,尤其令她驚異的是,這綿綿情意還是落在他的身上。 她怎麼會愛他呢,怎麼會把這樣一份情感同他聯繫在一起?他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啊,他甚至還是一個不健全的人。因為他對她的溫情居然熟視無睹,居然裝蒜。 她只是對他感興趣,因為她永遠不可能熟悉他,所以她就要永遠對他感興趣。她曾經像研究猴子一樣地研究他,她像在動物園裡拋擲食物引誘猴子那樣引誘他,她試圖通過解除他的道德武裝而解構一種人生原則,試圖通過俘獲他而俘獲某種信仰。但是,她的一切把戲都在他鐵面無私的冷峻中土崩瓦解了。 於是她又不得不學會仰視他。 畢竟,他除了讓你痛恨以外,並沒有多少讓你討厭的地方,那你就不能不對他刮目相看了。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俗不可耐的人啊,有多少低級趣味的人啊,可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的俗不可耐和低級趣味,仍然津津有味恬不知恥地活著,而且還不遺餘力地忙忙碌碌,為自己的利益不厭其煩地增磚添瓦,企圖活得更加長久,全然不顧別人的厭惡。他們像醜惡的蟲子一樣遍佈我們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只要你舉起眼睛,就能看見他們那污濁的身影——譬如她的丈夫康平。 她當然知道她不是一個好妻子,但她沒有料到她的丈夫更不是一個好丈夫。韓陌阡也不是一個好丈夫,但韓陌阡是一個好男人。康平不是一個好丈夫,更不是一個好男人,甚至壓根兒就不算男人。 康平居然敢提出來同她離婚。他不僅製造了一個她和黃子川的莫須有的緋聞,甚至還搬出了她和韓陌阡的歷史往來。其實,他早就偷看她的日記了,早就知道她對「老阡」有一種複雜的感情,但結婚三年多,他沒有走嘴說出半個字,這就可見城府之深了,也可見包藏禍心之大了。她在行為上沒有實質性的把柄,而他本人卻在近三年內先後同六個女人保持秘密來往,其中還有一個女人為了逼他離婚而上演過自殺未遂的醜劇。 可——笑!這是荒誕造成的可笑。 她終於明白了,他那貌似憨厚的眼睛,當初是因為懾于蕭天英的威勢才變得閃爍不定。而如今,蕭天英不僅沒有當上司令員,還退居二線了,而康平的老爹則由副參謀長提升為副司令員,接替了蕭天英的常務副司令員工作。他無需再對她百依百順了。 想想看,這是一件多麼荒謬的事情啊,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埋下了荒謬的伏筆,她居然成了政治締緣的受蒙蔽者,並且同樣麻木不仁。 她老是懷疑,自己從根本上就是一個來路不明人物,生活中有那麼多不明不白的事情,有那麼多解不開的謎。她不僅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對自己的現在依舊茫然,而對自己的將來同樣茫然。她以為她是堅強的甚至是強悍的,但她一次又一次發現,有一股她絕對無法想像的強大的力量自始至終都籠罩在她的頭頂,她無法決定自己的職業,無法決定自己的情感,無法決定自己的配偶,甚至無法決定自己的好惡。十六歲參軍的時候,她的父親要徵求(實際上是聽命于)蕭天英的意見,參軍之後從事什麼職業,她的父親同樣還是要徵求蕭天英的意見,跟什麼人戀愛,不僅她沒有權利選擇,那個被她稱之為父親的人也沒有權利選擇。如今她提出轉業,她的父親毫無作主的可能,還是要以蕭天英的意見為意見。蕭天英說個不字,她就得老老實實地把軍裝繼續穿下去。 至於婚姻問題,更是蕭天英大手一揮就決定了的,蕭天英把巴掌往桌子上一拍,說,我看康平不錯,正經人家,革命軍人,行! 於是就行。 現在蕭天英又拍巴掌了,一巴掌把桌子上的茶杯拍得亂蹦,吼了聲:鼠目小人,流氓成性,離了他! 於是就離。 到底是將軍啊,勝敗乃兵家常事,聚散亦人之常情。可是感情呢?好像也沒有多少損傷,不像尋常百姓之家把事情看得重如泰山。現在認真起來,她恍然大悟,原來她一直都沒有開發出自己的感情,也可以說是沒有正確地使用自己的情感。因為她向來蔑視「愛情」。 然而,她到底還是發現了自己的悵惘。沒有悲歡離合的傷感,只有悵惘。在這場荒誕的聚散中,她畢竟還是有損失的,丟了一件衣服還心疼呢,何況是丟了一個男人? 她當然有理由緬懷韓陌阡。 女人是一撇,女人天生就需要一捺支撐。一撇加上一捺才架起一個「人」字造型。傳說造物主宙斯最初造出來的人是個圓球,有四條胳膊和四條腿,後來為了人類行動方便,便將他們分為兩半,使他們只擁有兩條腿和兩條胳膊,然後再像攪拌沙子一樣地將他們攪拌開來,人類於是就永遠地處於尋找之中,竭盡全力地企圖找到自己的另一半,然而,這種可能性已經十分渺小了。在茫茫人海裡,大家的面孔都是差不多的,你作為一個女人或男人,每個男人或女人都可能是你的另一半,然而你真正的另一半卻只有一個,你找到他或她的可能性趨於無窮小。於是你最終要放棄尋找,遇上個差不多的,地位、學識、品德、形象……等等,似是而非,不管他或她究竟本來是不是你的那一半,得過且過,實在過不下去了則不過,則拉倒,則去他娘的。 夏玫玫的後悔就在於,她最終沒有把韓陌阡培養出來。她說不清楚她是不是愛他,但是她對他感興趣,尤其是同康平比較起來,他因神秘和正派而充滿了魅力。有一點她不會懷疑,韓陌阡是一眼深邃的古井,無論是才華還是品德,都是不可能一覽無餘的,僅此一點,就足夠她勘探一生了。 二 在這個春雨纏綿的日子裡,在事業和婚姻都出現了荒誕局面之後,夏玫玫才發現她居然是一隻生活在藩籬中的小鳥,她以為她是孫大聖,從來可以無拘無束為所欲為的,而現在她弄明白了,她即使一跟頭翻上十萬八千里,也還是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 眼下,還有什麼好做的? 她拎起了練功鞋。老爺子已經不讓她跳舞了,認為她應該成熟了,應該在政治上或者其他正經的領域裡有所建樹了——難道跳舞就是不成熟?舞蹈難道不是正經的領域?豈有此理。 練功房裡空蕩蕩的,只有她,一個已經二十七歲了的前舞蹈演員,又重新穿上了練功鞋,一遍又一遍地縱情舞蹈。 沒有設計,沒有構思,所有的動作都是在瞬間從情感深處綻放出來的,她感到她的激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釋放,心靈的空間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狀態。一招一式,一轉一扭,一躍一旋,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全都由自己的情感支配。 這不是舞劇,也不是表演,這是為自己而舞蹈,這是生命的本能袒露。為自己而舞的舞蹈才是真正的舞蹈,不是為了表演的舞蹈恰好是最充分的表演。真正的真實正在這裡。 儘管窗外春雨瀟瀟,冬季遺留的冷風還在城市的上空回旋,但她卻是大汗淋漓。汗水濕透了練功鞋,濕透了練功服,在臉上、胳膊上、腿上匯成無數條婉蜒的溪流,彎彎曲曲地落在地上,木板地面也是水漬一片。 對面是一副巨大的鏡子,鏡子裡一個修長的女體在盡情地張揚。她驚異于自己的身材依然這般優美,驚異於自己的舞姿依然這般流暢,驚異於自己爆發的激情依然奔放。鏡子裡出現的是一個幾近瘋狂的舞者,生命的火焰在扭動的身軀上散發著燃燒的熱量。她跳的不是民族舞,也不是古典芭蕾,那是一套即興發揮的動作,是一個從藝術心靈裡流淌出來的自然的河流,是一道終於沖出了閘門的瀑布在澎湃飛瀉,是生命之花的姿意開放。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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