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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韓陌阡說:「我理解,一個全軍區赫赫有名的炮兵精英,過五關,斬六將,一路披荊斬棘地來到N-017,而且在方方面面都領風騷,眼看就快有個結果了,卻被一點眼疾毀了幾年修行,實在不甘心啊。我都替你不甘心。」

  常雙群說:「人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可是眼睛不由己,道路就難選擇了。韓副主任你既然看得這樣明白,我還有什麼話說?事實上,我一直都有思想準備,能留下來最好,留不下來,用您教導我們的話說,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現在看來,再堅持就沒有意思了,競爭這樣激烈,我一個半殘廢的人,還添什麼亂呢?我常雙群無論落到哪一步,都是一條漢子,不會給咱們七中隊丟臉的,也不會給您韓副主任丟臉的。」

  韓陌阡說:「你現在還不要急於表態,我今天同你談話,不代表組織,可以看成是個人之間的談心,至多就是為了澄清一個事實。至於你的進退去留,不是哪一個人說了能算的。你在政治上的表現,由政治部門和中隊以及同學共同鑒定。專業成績如何,由訓練處和教研室鑒定,身體是否合格,最後將由體檢醫生鑒定。作為你的政治教員,我倒是給你一句勸告:不要盲動。豈不聞『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離畢業還有三四個月,這段時間還會發生什麼變化,是你我無法預料的。我希望你再堅持下去,這不僅僅是為了你個人。」

  常雙群說:「韓副主任,對於我,你是不是過於遷就了?」

  韓陌阡說:「現在我可以告訴你了,祝教員最後彌留之際,我一直在他身邊。」

  七

  叢坤茗是在做好了充分的復員準備之後,又被緊急通知留下的。

  從北京回來之後不久,就迎頭趕上七中隊遇上的一場風暴。大隊部的老兵當中有不同的反應,但多數還是挺向著七中隊的,尤其是女兵們。

  叢坤茗現在還無法清晰地把她和淩雲河的關係界定在某一明確的層面上,但是,她為他擔憂卻是毋庸置疑的。她不是擔心他最終會被淘汰下來,而是擔心他玩命玩壞了身體。她為什麼要為他擔心呢?這種擔心是同志式的還是攙和有其他複雜的感情,沒有人能夠說得清楚。一個女兵替一個男兵格外地多了一份憂慮,就算不是愛情,恐怕也離愛情不遠了。

  她已經向衛生所長遞交了復員申請書,對於復員離開N-017,她現在已經很坦然了。在北京,她終於同一個絕好的機會擦肩而過,奇怪地是,事後她竟然沒有後悔,居然很平靜地淡忘了這件事情。

  賀先豹在送她上火車的時候,曾經充滿了深情地對她說:「你知道老太太和老爺子為什麼始終不渝地喜歡你嗎?就是因為你那個假清高倔脾氣。」

  她反駁說:「倔脾氣是真的,假清高是不存在的。我連什麼是清高都沒有弄明白呢,何談清高?」

  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心裡卻跳動著另外一個想法——既然老爺子和老太太喜歡的是她的「假清高」和「倔脾氣」,她要是沒有這個「假清高」和「倔脾氣」,也就不存在讓他們疼愛的理由了。想到這裡,心裡還不禁悸悸地跳了一下——為自己那天最終沒有打開那扇門而慶倖。

  賀先豹說,「也許你是對的,有些事情,有得有失。就說我吧,生長在一個將軍家庭,老爺子生前在中央工作,地位不能說不高,條件不能說不優越,可是我有什麼呢?連高中文化都沒有,還被打拐了一條胳膊。還有,也不知道是因福得禍還是因禍得福,老爺子一輩子槍林彈雨,叱吒風雲,『文革』中跟張叔叔你死我活地鬥了十幾年,一會兒你把我打下台去,一會兒我把你踢進旋渦,到頭來,兩個人又並肩向馬克思報到去了,區別只有三十公分的距離——一個骨灰盒在上面,一個骨灰盒在下面。」

  那當口,賀先豹倒是真有一副大徹大悟的樣子。

  叢坤茗是懷著平靜的心情回到N-017的,惟一不平靜的便是關於七中隊指標削減的事兒。

  女兵們私下裡當然也有一些議論。有一次她跟柳瀲說,真是節外生枝,軍區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搶救了這麼六十幾個人,偏偏還要給他們念緊箍咒,又讓他們自相殘殺,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被折騰得疲軟了。

  柳瀲卻搖頭晃腦沒心沒肺地說:「好啊,這樣才是千錘百煉啊。孟子曰:天將降大任與斯人,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越有難度,就越有高度,滄海橫流,方顯本色。指標越少,占上鼇頭的才越是真英雄。」

  叢坤茗歎歎氣說:「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柳瀲卻說:「什麼叫站著說話不腰疼啊?要奮鬥就會有犧牲,不付出代價還行?你以為還是過去啊,喂個豬做個飯都能提幹了。這樣好,這說明我軍的幹部隊伍正在走向高精尖行列,我們這些老兵應該為此歡欣鼓舞才是。」

  叢坤茗恨恨地罵道:「你是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在這裡幸災樂禍吧。你不是和那個講衛生的栗智高眉來眼去的嗎?你就不替他想想?」

  柳瀲一撇嘴說:「鬼才跟他眉來眼去的。他愛乾淨過了頭,只要逮上機會,就來要酒精棉球。我看誰要是嫁給那傢伙,非被他擦出排骨不可。」

  叢坤茗趕緊說:「閉嘴,又開始下流了。」

  柳瀲說:「我一點下流的意思也沒有,倒是你把我的健康思路硬往黃色路線上引導。」

  叢坤茗復員的決心是下了,工作也已經開始聯繫了,老爸在W市的一些老戰友老朋友紛紛出動,基本上落實在W市某某區人民醫院。

  叢坤茗想,臨走的時候總得跟淩雲河見上一面吧,什麼關係也沒有,但是朋友關係還是有的嘛,就這麼不辭而別地離開N-017,也太不夠意思了。左思右想,便去找楚蘭商量。豈料這一找,卻找了一頭霧水。

  八

  楚蘭這段時間也是進入了決戰階段。

  按照歷年慣例,春節一過,到了二三月份,新年度考生的摸底考試就開始了。別茨山部隊考生的摸底考試一般是在炮兵獨立師進行,摸底考核結束後就留在那裡集中複習。叢坤茗從北京回來之後,只跟楚蘭見了兩面,見她老是心不在焉的,一邊聊天還一邊把眼睛往課本上瞄,便知趣地不再打攪她了。

  這天叢坤茗進了楚蘭的宿舍,卻發現楚蘭沒有複習,正坐在凳子上兩眼望著窗外發楞。

  叢坤茗打趣說:「科舉制度真是害死人,把我們的才女都折磨得魂不附體了。」

  楚蘭吃了一驚,看見是叢坤茗來了,勉強一笑,說:「解放了,再也不受科舉制度的害了,該你去受害了。」

  叢坤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仍然滿面春風地說:「恐怕沒那麼容易,十年寒窗苦,方為人上人……」說到這裡,才把楚蘭後面半句話嚼出味道,疑疑惑惑地問道:「楚蘭你剛才說的是什麼?什麼該我去受害了?」

  楚蘭淡淡一笑,緘默不語。

  這一下,叢坤茗更是雲遮霧罩了,揚起一雙漂亮的細柳葉眉,原本白裡透紅的臉上紅的成份更多了。

  「楚蘭你給我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

  楚蘭扭過臉去,避開叢坤茗的目光,笑笑說:「如果連你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恐怕就沒有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叢坤茗越聽楚蘭的話,越覺得不是個味兒,怔怔地愣在那裡,腦子裡突然跳出了一絲光線,不僅顫顫地打了一個寒悸——天啦,莫非是……

  霎時,她有些明白了。

  整個下午,叢坤茗心緒不寧,四處打聽,終於證實了——上面來了通知,叢坤茗今年繼續留隊,教導大隊戰士考學名額被指定到她的名下。至此,她才知道,雖然她沒有向章阿姨說過什麼,然而,該想到的,老太太還是都替她想到了。她簡直不敢想像,大家會怎麼看她,七中隊那些學員又會怎麼看她,尤其是淩雲河會怎麼看她。她一向是以清高孤傲的面目出現在別人的面前,只一瞬間,就成了倚官仗勢自私鑽營的小人,簡直讓人無地自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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