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徐貴祥 > 仰角 | 上頁 下頁 | |
八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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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顧問是個什麼角色?他知道這是對他高度重視和嘉勉的表示,可是他卻對這個重視和嘉勉感到了委屈,他甚至覺得還不如繼續當他的常務副司令員,那是有職有權的角色,在那個位置上,還可以竭盡全力多做工作,繼續只爭朝夕地大抓一把軍事訓練,而這個顧問恐怕就不是那麼回事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顧得上就顧,可以過問才過問。或者說人家讓你顧你就顧,讓你問才能問。 他還尤其反感那個括號。什麼大軍區正職待遇?荒唐!簡直有點交易的嫌疑,我蕭天英戎馬一生,小命老命都是黨的,還在乎個什麼待遇?只要還能工作,給個軍長師長的都照樣幹。不能工作了,哪怕是享受總統待遇也等於零。 蕭天英經過夫人臥室的時候,沒有進去也沒有停住步子,只說了聲,跟廚房打個招呼,加兩個菜,我要喝酒。然後就進書房了。 以蕭天英掌握的情況看,W軍區新任司令員的最後確定,某某政委是說話了的。這就不能不讓蕭天英暗自慶倖。看來這步棋還是走對了。某某政委對部屬一向要求極嚴,戰爭年代貫徹的是矯枉過正的的作風,誰想走他的門子達到個人的目的,只有兩個字——休想。回想起當初某某政委的秘書打電話徵詢他的意見,那裡面可能多少就有些試探的味道,摸摸他有多少底氣,摸摸他有多高的境界,那也算是最後的一次考核了,考核的不僅是他的工作能力、政策水平、認識水準,恐怕更重要的還是看看這個老傢伙現在是個什麼姿態,還能不能審時度勢跟上形勢。 他不否認,如果他那時候態度曖昧一點,姿態稍微放低一點,回答的口氣稍微含糊一點,那麼,這一次司令員一職很有可能就是他的了。可是,這樣一來,他在某某政委的心目中是個什麼地位呢?某某政委說不定會失望的——啊,這個蕭天英,表起態來慷慨激昂,事到臨頭就瞻前顧後了,到底還是不能脫俗啊,那就放他一馬吧,也是革命了大半輩子的人了——這完全是有可能的,許多老同志的最後一步都是這麼走的——帶有照顧性的晉升,然後體面地退出前臺。而他沒有曖昧,沒有含糊,他不僅如實地介紹了他對班子的看法,還如數家珍般地列舉了沈陣雨的優勢和政績,為某某政委提供決策依據。 現在看來,在W軍區司令員人選上,當初極有可能就是在他和沈陣雨兩個人之間尋找平衡,而且某某政委的傾向意見可能是沈陣雨大於蕭天英,但中間出現過反復,特別是在他蕭天英力薦沈陣雨之後,某某政委又觀察了一陣子。 蕭天英現在無法判斷在那顆舉世矚目的偉大的頭顱裡都發生過什麼,但他知道,正是因為他力薦了沈陣雨,某某政委才曾經一度想讓他對沈陣雨「先帶一帶」,也正是因為他一再推讓,某某政委才放心了,才對他的人格進行了最後的認可——既然他蕭天英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出了高風亮節,真誠地支持沈陣雨,那麼,某某政委就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 思路進入這一層,就差不多驚出了一身冷汗,到底是偉人啊,某某政委厲害啊,自己當初倘若暴露一己私心,就會被他盡收眼底,即使給了他那個職務,某某政委也會有無奈的感覺。而蕭天英知道,眼下,老同志的問題已經成了某某政委的一件棘手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他蕭天英的行為對老首長無疑是一種溫暖的安慰。 好了,也算是打了一個大勝仗,即便什麼戰果也沒有,也落個一身正氣,英明晚節。 想是想通了,但仍然很累。 蕭夫人到廚房跟炊事員交代清楚,上樓到了蕭天英的書房,見蕭天英坐在沙發上,四肢大開,把全身的重量最大限度地施加給沙發,顯示很疲憊的樣子。 蕭夫人問了聲:「是不是不舒服?」 蕭天英抬起眼皮:「不舒服還喝什麼酒啊?舒服,舒服得很啊。」 蕭夫人看了丈夫一眼,又悄悄地地退出去了。多少年的夫妻生活,已經形成了這樣一個默契:在丈夫不願說話的時候,她絕對不會多問一句。丈夫工作上的事,她更是從不插手。知識分子出身的首長夫人和非知識分子出身的首長夫人之間的區別,主要就體現在這一點上。 「老薑,來,坐一會兒。」 蕭天英突然坐了起來,把個龐大的身軀收斂起來,給夫人讓出了一塊地方。 蕭夫人有些詫異,估計丈夫是有心事了。輕手輕腳地沏了一杯龍井,放在丈夫的沙發前面的茶几上,無語地坐在丈夫的身邊。 沉默。沉默了許久,蕭天英舉起一隻手,放在頭頂上,張開五指,向後捋著光澤尚新但已明顯稀疏的頭髮,重重地出了一口長氣:「完了,生命到此為止。」 蕭夫人心裡咯噔跳了一下,一向溫文爾雅的臉上也失去了矜持:「怎麼,去醫院了?我看你都很正常嘛。」 「我說的是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到此為止。往後,就是苟延殘喘了。」蕭天英的這幾句話音量不大,但低沉有力,有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蕭夫人的心這才從嗓門回到原處。但她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要不是關係到丈夫的健康,任是天大的事發生了,蕭天英自己不說,她就不會過問。 蕭天英第一次向夫人談起了這次軍區班子調整的事。 蕭夫人說:「老蕭,我跟著你這麼多年,看著你幾起幾落,看著你爭強好勝,看著你廢寢忘食,我從來沒有潑冷水。你說過,人生在世就是一口氣,要把這口氣用夠用足,用到重要環節上。我同意你的觀點。你現在的結局是個好結局。真的,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前半輩子問心無愧,後半輩子心曠神怡。激流勇退,安度晚年,我們的生活開始了。」 蕭天英苦笑一聲,「沒有生活了,只有日子了。」 蕭夫人笑笑說:「我們也該過過日子了。追求是無窮的,工作也是無窮的,地球離開誰都照樣轉動。所以呀,老蕭我勸你儘快適應。輕輕鬆松的,當一個好老頭。」 蕭天英說:「道理是懂的啊,但你要知道,這些年我一直是在一線往前沖,就像一個騎手,不是說停下就能停下的,那一股慣性怎麼了得啊,哪怕從馬背上掉下來,我也得往前再滾幾滾。」 蕭夫人說:「你看,讓你當個顧問組長,不就是給你一個再往前滾幾滾的空間嗎,就是要讓你把心裡攢著的那些氣釋放出去,用個透徹。」 蕭天英怔怔地看著夫人,笑了:「好,蕭天英的老婆到底是名門閨秀,看問題超凡脫俗。好,我就來適應吧,爭取給你當個好老頭。生活要過,日子嘛,我們也把他過得像回事。啊,你說是不是?就是種個花,我也把它種出大軍區副司令員的水平……啊,不是了,現在應該說是讓它享受大軍區正職待遇。」 說完,哈哈大笑。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是蕭副司令嗎?」 「是,我是蕭天英。」 「蕭副司令,您請等一下。」 蕭天英覺得這個聲音非同尋常,還沒等他琢磨出味道,電話那頭傳出了一個熟悉的、有些蒼老的、四川方言味道濃厚的口音:「蕭天英嗎,我是某某。」 蕭天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中頓時一熱:「政委,我是蕭天英啊。首長……祝您健康。」 「蕭天英同志,第一,我向你表示祝賀;第二,我向你表示感謝。你做得好啊,做出了榜樣。我送給你幾句話,戎馬一生,英雄一生;主動讓賢,品質高尚;發揮餘熱,繼續革命。」 蕭天英的眼睛霎時熱了,濕潤了:「謝謝政委,我人在二線,心在一線,請政委放心。」 「來年春暖花開,我要到你們那裡去看看,你要請我的客。」 「政委,我等待那一天。」 「代我向你的夫人問好。」 放下電話,蕭天英已是老淚縱橫了。 這天晚上,蕭天英豪飲半瓶茅臺,酒畢,強行拉著夫人,並召集秘書、警衛參謀等人,高歌一曲《毛主席的戰士最聽党的話》,大有精神「不正常」之嫌疑。其實自我感覺很正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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