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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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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夏玫玫要求轉業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N-017,韓陌阡對此倒是並沒有感到太大的意外,他甚至早就預感會有這一天。對於夏玫玫的一切正常的和非正常的言行,他都不會大驚小怪。但是,他感到了疼痛——真的是疼痛,像這樣揪心揪肺地為一個女人疼痛,在他韓陌阡的生命歷程中,還是極其罕見的。他是一個天生的職業革命者,他到這個世界上來是擔負有重要使命的,改造社會和他人是他與生俱來的職責,兒女情長這種軟綿綿的東西不屬他韓陌阡。 然而,他現在還是感到了疼痛,只有當疼痛終於穿透肌膚向他的心靈襲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對那個女子竟然是深深地愛著的。 可是,為什麼當初就沒有把這種感情同行動結合起來呢? 真誠地檢點自己的情感細軟,他有什麼理由否認那種情感呢?他記得,當蕭副司令最初說出來要讓他輔導夏玫玫的時候,他幾乎吃了一驚,那個在當時情竇未開的女孩談不上美麗,但絕對漂亮。而夏玫玫呢,當她得知這個其貌不揚、臉龐上寬下窄略嫌清臒的年輕軍官即將成為她的導師的時候,既不驚奇,也不羞澀,而是忽閃著一雙明亮的黑眸認認真真地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就撞出了火花。 韓陌阡缺乏同異性交往的經驗,他竭力地從思維裡驅逐「異性」這個概念。 她看起來還像個孩子,她的目光像是大漠深處在坎兒井邊長出的黑葡萄,是在清泉和藍天之間結出的果實,從那裡面你看不出一絲污染。但他從那絕不避人的清澈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野性的魔力,那一瞬間他就有了預感,這是一個不好對付的學生,他有麻煩了。她只要輕輕的一瞥,就能精確地掃描出你的陰暗。 那才是如履薄冰呢。 在最初的幾次接觸中,他把自己定在這樣一個位置上,慈愛、嚴厲,並且道貌岸然,希望循序漸進地把她的審美趣味納入他所設計的軌道。但她總有自己的花樣,他引導她閱讀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她卻對福爾摩斯探案小說發生了興趣,他讓她朗誦《西去列車的窗口》,她卻偏偏喜歡上了惠特曼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他向她灌輸《紅樓夢》的反封建思想,她卻拒不接受,她說她看《紅樓夢》就是才子佳人悲歡離合的故事。 他又不能不承認她是聰穎的,有很高的悟性,寧可發表自己的謬論,也不對自己所不理解的真理人云亦云。但她還是對他表示了敬重,並且真誠地駁斥他和依賴他,偶爾還稱呼他一聲老師。 他們的關係一直是在正常和不正常之間遊動著。但終於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他們一起走進了那個玫瑰飄香的初夏的夜晚,他們匆匆地擁抱了對方又像扔開炸彈一樣緊急地扔掉對方,朝著不同的方向落荒而逃。 五 那年夏天,蕭副司令夫婦到北戴河休養去了。有一天,夏玫玫打電話要韓陌阡去一趟,韓陌阡當時有點犯躊躇,他知道蕭副司令家裡的勤雜人員那幾天都回警衛營了,除了一個崗哨,蕭副司令家裡只有夏玫玫一個人,情況有點複雜。再者,按照蕭副司令的部署,夏玫玫已經開始和康平接上頭了,並且向韓陌阡表示那個人她不怎麼喜歡,太殷勤了,有點妖裡妖氣的,甚至流露出了不再交往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她要單獨跟他見面,他就不能不慎重了。 但不去見面也是不合適的。經再三權衡,韓陌阡還是大義懍然地去了,他相信他的自控能力和隨機應變的本領。革命軍人死都不怕,還怕一個女孩子嗎? 韓陌阡趕到的時候,夏玫玫剛剛洗過澡,穿得很隨意,是一件白紗連衣裙。頭髮還濕漉漉的,沒怎麼梳理,瀑布一般飄在腦後,散發著一陣玉蘭的馨香,上面還醒目地系著一個玫瑰紅的發帶。 兩個人開始坐在客廳裡聊天,扯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話,顯然是有些心猿意馬。聊得不耐煩了,夏玫玫突然發起攻擊,單刀直入地問道:「老阡你老實坦白,你有沒有過生活作風方面的問題?」 韓陌阡早有思想準備,面不改色心不跳,坦然回答:「無產階級只有徹底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本人對於生活作風問題不感興趣。」 夏玫玫冷笑一聲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我怎麼聽人說你和通信站的林豐不乾不淨的?」 韓陌阡倏然一驚,但是仍然堅持鎮定,平靜地說:「處過一段時間,但還夠不上生活作風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韓陌阡打了埋伏。他和林豐的確有過一段熱戀,而且已經離生活作風問題了不遠了——他和林豐畢竟都是二十七八的人了。他暗自琢磨,如果夏玫玫繼續盤問,他就乾脆亮明,他仍然打算和林豐繼續來往,並且在適當的時候結婚。他還擔心,夏玫玫有可能要向他打聽康平的「生活作風問題」,他也想好了對策,一句「不瞭解情況」推之大吉。 出乎意料,夏玫玫並沒有繼續糾纏。 那天天氣很熱,客廳裡電風扇開到了最高一檔,不時掀動夏玫玫的裙裾,為舞蹈而生的漂亮的雙腿老是在韓陌阡的眼前飄揚。夏玫玫有好長一陣時間沒有說話,弄得韓陌阡一頭冷汗。後來夏玫玫居然笑了,毫無理由地笑了起來,臉色雖然有點紅暈,但是一雙美目卻火辣辣地逼人。 夏玫玫自我陶醉般地笑了一陣子,站起身子,走近韓陌阡,亭亭玉立在他的視野上空,那雙眼睛也野性十足地看著韓陌阡。韓陌阡意識到了不對勁,不知所措地看著夏玫玫,驚慌地說:「玫玫,你……」 夏玫玫不笑了,什麼也不說,就那麼怪怪地狠狠地燙燙地看著韓陌阡,眼睛裡又莫名其妙地湧上一層潮濕,看了一會兒才說:「老阡,你喜歡我嗎?」 韓陌阡避開了夏玫玫鋒利的目光,呐呐地說:「玫玫,你聽我說,……我當然喜歡你,我真的……可是……」 「可是什麼?你好像有點怕我。是怕我,還是怕你的蕭副司令?」 韓陌阡語無倫次了,說:「不是這麼回事,你聽我說……」 「我什麼也不聽,我知道你喜歡我,你愛我!你說,你愛我!」 「我……我……」韓陌阡什麼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夏玫玫會採取這樣的方式,簡直是不可抵擋的。 夏玫玫一進入狀態,就咄咄逼人了,美麗的雙眼像是燙熱的槍口,準確地指向韓陌阡的腦門與鼻子之間那兩塊發光的地方:「你說,你愛我!你必須說,說你的真心話,讓你的心靈發言,說出來,說出來你最想說的話。你不說,你就是個壞人。」 「我是…………可是……」 「沒有可是,只有愛!你再說一遍,你愛我!」 「我……我……夏玫玫,你不能這樣!」 夏玫玫一步一步地向他逼了過來。 韓陌阡閉上了眼睛。 對手已經找到了他的最薄弱的地方,她用最柔軟的兵器摧毀了他精心構築了幾年的防禦工事。 韓陌阡幾乎眩暈了,他感覺到他在一瞬間進入到一個神奇的境界,他從炎熱的夏天走進了春天,四周鮮花盛開,陽光明媚,芳香四溢,綠色的原野無邊無垠,向天穹盡頭滔滔鋪排……耳邊拂過一陣奇妙的音樂……白雲飄過來了,一個身影從繚繞的白雲裡冉冉升起——眼前一片血紅。 他睜開了眼睛,這才發現窗簾已經被關得密不透風,客廳裡所有的燈光都打開了,花盆裡的月季和蘭花似乎剛剛開放,滿室生輝……他終於再次看見她了,連衣裙已經落在他身邊的涼椅上,那個他看著成熟起來的姑娘,一個魔鬼般的天使,一個無所畏懼的女神,腰間似系非系地搭著一條透明的白紗,隨著嫋娜的舞步雲煙一般飄繞——她在舞蹈,她在為他而舞,啊,這是天使之舞,這是處女之舞,沒有伴奏,而優美的旋律就在他的耳畔徊響。那雪白的長臂在晶瑩地流動,那青春的峰巒閃耀著玫瑰的光澤。她在無聲地舞蹈,為青春而舞,為生命而舞,為愛情而舞,為他而舞…… 韓陌阡分明已經聽見了自己的體內傳出了咆哮般的怒吼,血管在膨脹,骨骼在碰撞,衝鋒的號角已經吹響,年輕的軀體向他發出了果斷的命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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