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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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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一 趙湘薌殫精竭慮,花費一個多月時間,寫了一篇報告文學,題目叫《深山裡的老兵》,自我感覺不錯,請夏玫玫看了。 夏玫玫卻沒個恭維話。夏玫玫說:「這部作品要是給老爺子看了,他可能會喜歡,但我覺得意思不大。你寫的都是好人好事,刻苦精神、拼搏精神,奉獻精神,可是你並不瞭解這些人。拘泥于事實而淺薄於靈魂。其實這些人身上更可貴的是藝術精神。把炮練好了就是奉獻啦?把炮彈奉獻給誰?你那東西可以算報告而不能算文學,文學是藝術,就寫幾個人幾件事,也標以文學桂冠,是對文學藝術的歪曲。」 夏玫玫的話說得很尖刻,但是趙湘薌不跟她計較,她知道夏玫玫這段時間心情不好。不僅節目遭到了嚴厲的鎮壓,還由於同一個春風得意的畫家接觸頻繁而在歌舞團裡傳出緋聞,兩口子爭吵了數次,婚姻已經到了「最危險的關頭」。 後來就聽說夏玫玫打了轉業報告。 趙湘薌得到這個消息後,開始還以為是訛傳,打電話問夏玫玫,夏玫玫說:「是有這個事。」 趙湘薌說:「你瘋了,你這麼年輕,在部隊幹得這麼好,為什麼要走?」 夏玫玫說:「我幹得好嗎?原來我也以為幹得好,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 趙湘薌說:「你的《炮兵進行曲》不僅公演了,還到北京參加了匯演,還拿了獎,你還要怎麼樣?」 夏玫玫說:「可那還是我的節目嗎?節目單上編導倒是我的名字,可是,那台節目只保留了我設計的軀殼,而抽掉了它的靈魂,保留了它的情節,卻抽掉了它的藝術。去掉了我設計的特殊的背景,去掉了鮮花和美女,也去掉了真實的生命衝動,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炮兵舞步,只有動作的雄壯,卻聽不見生命的歌聲。很真實,是生活的真實而不是藝術的真實。實踐證明,老爺子是對的,老爺子說,軍隊藝術姓軍,這是絕對真理。現在看來是我錯了,我陷入了資產階級藝術觀念的泥沼,天真地要搞什麼人體自由語言發揮,簡直異想天開。」 趙湘薌說:「你這就是賭氣了,分歧不就是上不上女演員嗎,又不是原則問題。」 夏玫玫說:「你看看那動作,整個是操炮動作的照搬。而我不想照般,我賦予舞蹈者的是另外的激情,你看不出來,說了你也不懂。反正我是不適應部隊了,那我不轉業還幹什麼?」 不久以後的事實證明,夏玫玫是不適應在軍隊工作了,而這個事實也多少與趙湘薌的那篇「報告文學」有點關係。夏玫玫把趙湘薌的報告文學看走眼了。她自己的節目被改得不倫不類,而趙湘薌的那篇在她看來不是文學的文學,在北京的一家軍隊刊物發表後,不僅反響強烈,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播,而且還獲了一項大獎。與此相比,倒是她自己毫無建樹,如此一來,她更茫然了。 現在,夏玫玫拿她自己和趙湘薌比較,她終於理解蕭副司令了。站在一個軍區代理最高長官(而且極有可能就是最高長官)的位置上,他對那種突如其來的現代派的東西表示異議完全是正常的,甚至是應該的。當她冷靜下來之後,她就明白了,不是老爺子僵化,而是她自己表現得不是時候。蕭副司令已經夠寬容的了,並且可以說夠開明的了,不要說他是一個大軍區的軍事長官,在那個年代裡,就是大學教授對她的現代意識也不一定能夠接受。她之所以要轉業,並不完全是為了賭氣。她感覺到自己已經真正地進入到一種藝術狀態之中了,像是冥冥中有一個天使在雲端召喚,引導她走向屬自己的那自由的、舒展的、奔放的、美妙的藝術王國。在那裡,她的每一個細胞都可以歌唱,她的每一個欲望都可以舞蹈,她的每一片肌膚都可以發出耀眼的光芒……她將不再為「任務」而忙碌。 二 蕭天英開完常委擴大會議,紅光滿面地離開了辦公大樓,談笑風生地坐進了汽車,卻鐵青著面孔走進了家門。 老狗黃南下正蹲在門口的階梯上曬太陽,微微眯著雙眼,一副德高望重的樣子。見第一主人回來,呈現出高興的樣子,搖著尾巴迎了上去。 黃南下的皮是黃的,黃得純粹,金黃,沒有酒糟鼻子,也沒有焦黃的牙齒,小時候聰明伶俐,短腿跑得飛快,而且善解人意,是條上品味的好狗。 以往,蕭天英在心情好的時候,常常要跟它玩一些雜耍,訓練它攀登,丈把高的杏樹,黃南下也能爬上去,甚至還能用前爪摘下幾顆杏子。但近年不行了,黃南下歲數大了,七歲的年紀在它那個圈子裡,當然不算年輕。年齡一大,就懶了,就有了一些德高望重的矜持,杏子樹就很少爬了。但蕭天英念它昔日的風采,仍然給予很高的待遇。以往蕭天英每次從外面回來,都要摸摸黃南下的腦袋,表達一定程度的問候,有時候還會從口袋裡掏出某樣零食或者小玩藝,逗黃南下一樂。 但是今天有點反常。 今天黃南下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在它滿懷深情迎向蕭天英的時候,蕭天英的臉是板著的,眼睛裡也沒有了往常的溫和,好像很有一股晦氣。黃南下一看形勢不妙,趕緊把尾巴耷拉下來,往邊上挪了一步,很有禮貌地給蕭天英讓了路。 黃南下這個名字是蕭天英親自取的。這個名字在三十多年前曾經屬蕭天英的警衛員,那是一個十分伶俐的小夥子,本來是個孤兒,參軍的時候只有一條半截褲子和一個黃二蛋的名字,蕭天英嫌黃二蛋這個名字過於不雅,才給他取了個黃南下。警衛員黃南下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陣亡了,那時候黃南下已經是連隊的指導員了,五次戰役最緊張的時候,蕭天英號召「婆姨娃娃一起上」,黃南下第一個報了名,下到連隊先當排長,再當指導員,896高地血戰一場,黃南下的連隊打到最後只剩下了四個人,黃南下跟美軍一個黑人士兵單打獨鬥,黃種人咬掉了黑種人一隻耳朵,黑種人劈掉了黃種人一條胳膊,最後兩個人抱在一起滾下了高地,黃南下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 三十年後,蕭天英得到了一條漂亮的小狗。取名的時候,蕭天英深情地看著它,說:就叫黃南下吧。 黃南下剛進蕭家十分受寵,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蕭天英常常看著黃南下出神。那是他出山之後,第一次被提名為W軍區司令員候選人而沒被通過。據說上面有人發了話,說蕭天英是某某某的老部下,一貫愛標新立異,是某某某搞資本主義路線的黑幹將,是帶槍的某某。不僅沒當上司令員,反而連工作也被限制了,雖然還是個副司令員,但是有職無權,大事小事一律不予過問,差不多就是個寓公。那時候跟黃南下在一起的時候,蕭天英就想到了抗美援朝戰爭中陣亡了的那個黃南下。蕭天英想,黃南下要是還活著,也是五十歲的人了。一個人過了五十,再做工作就有限了。而那時候他也是快要六十歲的人了,還不讓甩開膀子幹一場,簡直就是在剝奪他的生命。 快進房門的時候,蕭天英才注意到黃南下的委屈,這個忠實而且本分的動物,不知道老爺子今天為什麼不痛快,雖然被冷落了並且已經靠邊了,但那雙一向明亮的眼睛還在執著地跟蹤著主人的後背,充滿了疑問和同情。 蕭天英便站住了,又轉過身來,喚了兩聲,向黃南下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以表示道歉和慰問。 這一笑,心情居然又好一些了。 三 調整後大區班子的任職命令到了,新任司令員是沈陣雨。 儘管這件事情早就不是秘密了,但在常委擴大會上正式宣佈這項命令的時候,蕭天英還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為軍委的這個正確選擇真誠地感到欣慰,甚至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同一份任職命令上,宣佈蕭天英擔任W軍區顧問組組長(享受大軍區正職待遇),蕭天英也感到很滿意,並且多少還有一點歉疚,因為同他一起在臺上工作的十幾個大區副職,只有他一個人得到了這份殊榮,其他同志要不就是顧問,要不就是原地不動,要麼就是離休。就是顧問裡面,還有三個人比他年齡大。 失落感是在回家的車上產生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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