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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六

  儘管煙癮已經對常雙群進行了數次襲擊,他還是咬緊牙關挺住了。在韓副主任的宿舍裡,不經過允許,是不能抽煙的。但你要向他請示,那就是自找沒趣了。

  常雙群就是在這一瞬間才明白韓副主任為什麼是在宿舍裡接見他們——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他是要讓你們看看他這個團級幹部是怎樣嚴以律己的。

  常雙群在一旁冷眼相觀,心想栗智高真是活該。

  精明過人的栗智高是臭美臭暈了頭,怎麼就想不起來換件士兵襯衣呢?就沖這一點,你挨批是活該。當然,常雙群在同情栗智高的時候,更多的是同情自己,一個更嚴峻的現實在等著他,那可就不是挨一頓批的問題了——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真正的身不由己啊。

  在韓副主任向栗智高灌輸他的軍裝理論的時候,常雙群始終堅持端正的姿勢。韓副主任講了半個多小時,他也端正了半個多小時。最後,韓副主任終於揮了揮手,打發栗智高先走一步,說他要單獨和常雙群談談。

  栗智高顧不上擦一擦腦門上的冷汗,敬了個禮就退出去了,惶惶如喪家之犬。

  攤牌的時候到了。常雙群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鼻子上面那一雙苦命的眼睛,心裡倏然湧上一層悲壯,對自己說,別緊張,就是那個事,說了算球,與其讓組織審賊似的盤問,還不如自己先向組織彙報,即使什麼都不落,也落個光明磊落。

  常雙群把腰杆挺直了,他看著韓副主任,韓副主任也在看著他。

  沉默。對峙。一雙健康的眼睛,一雙不健康的眼睛,一雙決定別人命運的眼睛,一雙命運被別人決定的眼睛,在同一刹那射出心靈之光,在空中相遇並碰撞。

  終於,對峙結束了,韓副主任收回了眼睛,上寬下窄略嫌清臒的臉上除了自身的皮肉,再也見不到任何別的內容。

  韓副主任的語氣也很正常,問道:「常雙群啊,知道我為什麼找你嗎?」

  常雙群笑了笑,以韓副主任為楷模,也是用半邊臉笑的。常雙群說:「韓副主任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您明白,我當然也明白。」

  韓副主任說:「是啊,你是個明白人。你知道,本副主任一向有按自己的標準要求你們的習慣。你接受得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要不怎麼叫上級下級呢?」

  常雙群冷靜地說:「是的,命中註定的東西,不是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不是我能決定的。我聽從組織處理。馬程度不是已經走了嗎?黃友華也走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啊。韓副主任放心,怎麼處理我都痛痛快快地接受。」

  韓陌阡定定地看著常雙群,突然笑了。這回常雙群看得真切,韓副主任兩邊臉都在笑,是真笑。韓副主任笑著說:「我是聽說過常雙群頑固不化,看來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是不是還想說,不讓吃飯可以,不讓抽煙不行啊?」

  常雙群頓時愣住了:怎麼,不是因為眼睛的事?

  正在發怔,又見韓副主任笑臉一變,低喝一聲:「什麼天涯何處無芳草?還青山處處埋忠骨呢。常雙群我告訴你,沒那回事!三條腿的驢我沒見過,四條腿的騾子我見得多了,蔣介石有八百萬軍隊都被我軍趕到小島上去了,我就不信擰不過你個小小的常雙群。聽著,從今天起,把煙——戒了。只要我韓陌阡還在N-017,就不能容忍你抽煙。一個士兵,十幾塊錢的津貼,你燒什麼燒?成天叼著根煙捲,就像地痞無賴。要抽可以,畢業了,官當上了,回部隊去你想怎麼抽就怎麼抽。但在N-017不行。我命令,把煙戒了,聽明白了沒有?」

  常雙群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猶如醍醐灌頂,他本來想說「不」的,他想說,煙咱是不會戒的,你這個官咱也不當了,可一不留神,說出來的卻是:「聽明白了,把煙戒了。堅決戒掉。」說完了,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怎麼能這麼大聲跟韓副主任說話?

  韓陌阡卻沒在意他說話音量的大小,站了起來,將兩盒檔案放進了抽屜。對常雙群揮了揮手,說:「好了,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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